“说实话，五分利在高利贷行当里头不算高的，可是她一个姑娘家，在南京没什么亲故，根基未稳，加上家里还要用钱，到了年限一时也拿不出利息。你父亲贪她漂亮，答应她只要出卖美色，利息一笔勾销。姑娘知道你父亲背后有道上的人撑着，自己又没有势力，欠钱不还终究还是自己吃亏。至于你父亲，却是个出尔反尔之徒，他并没有撕毁借条，而是多次利用姑娘的心理满足他的欲望。姑娘最终不能忍受了，在一个下雨的夜晚，她从对面的公寓上跳了下来，结果了自己。说来也巧，那天，张伟在学校刚参加过活动，喝得醉醺醺的，司机正要载他回去，车行在学校半路，一个东西坠落下来，司机来不及刹车，就撞了上去。张伟的酒也醒了大半，他下车一眼认出了那女子正是自己女婿的旧相好。他害怕，恐惧，担心警方对她自杀的调查会牵累到自己，于是他和司机共同把尸体暂且藏到了后备箱里，日后又抛尸在了那个矿道上方的石棺中。当然，为了不让自己在单位受人牵制，那位司机也被他利用职务请开，得了一笔钱，自谋生路去了，这个司机，就是龙蟠路上发生车祸的那一位。接下来就是另一位主角出场了，他就是当晚接到有人跳楼举报的李天启。在他的帮助下，一起跳楼自杀事件变成了失踪事件，当然，我们也做了相关工作，公众的舆论自然而然地被引开了。”

陈景行道：“李天启，他一个警察，为什么要和张伟沆瀣一气？”

“同样因为恐惧！”厉维坦不紧不慢地说道，“周锡军是个混黑道的，跑过运输，开过矿山，哪条路子不要黑白通吃？李天启，就是给他们通风报信的马前卒，而这一点，和周锡军合作过的张伟张局长一清二楚。当然，没有周锡军，也就没有我手里这把枪。世事难料，谁知那墓穴里竟然有着千年不散的阴魂，大概是有了惺惺相惜之感，唱了出借尸还魂的复仇记。我倒要感谢死了的吴文超吴教授，要不是他的研究成果，我还不知道怎么驱赶这些幽灵！”

陈景行道：“这么说，吴文超，刘波，都是你杀的，派人在云南袭击我们，还有把我们锁在28层公寓楼顶的，都是你？”

厉维坦道：“把你们锁在28层公寓楼顶的倒不是我，我猜是李天启，他也是怕你们介入，故意吓你们的，要换做是我，你们早就见阎王去了。”

“为什么你要杀他们！”周泽钜怒吼道。

“刚才故事里的人，他们背后还有不想让你们说话的人。何况……”厉维坦转眼望了望28层楼顶的那个白发女子，继续说道，“这件诡异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有时，永远别接近真相。你们也许要抱怨体制的不公，你们也许要抱怨人性的丑陋。我只想说，青年人，太年轻太幼稚了。我们看到故事里，官员，警察，记者，专家，小商人，所有光鲜的职业背后，都不能隐藏人类共有的利己之心，但利己并非罪恶。其实体制无所谓好坏，甚至人性无所谓善恶，那种企图用一个完美的体制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或是希望于砥砺个人的道德而成为至善之人以达到仁者无敌境界的，都是致命的自负。体制不分好坏，但却要讲究是否合乎理性。一个合乎理性的体制，甚至可以利用人类的一切贪婪与私欲创造更大的社会效益，而一个不理性的体制，则会把人性的贪婪和私欲放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不管怎么说，任何体制，都需要清道夫，都需要过滤网，何况我们的体制，向来注重的是整体的稳定，而不注重一人一事的绝对公允，牺牲少数人，才是维持大局的办法。这些道理，你们懂，我们懂，上头也懂。你们这一代人，很多嚷嚷着要追求自由，可是，现实告诉你们，自由从来都是有代价的，有时牺牲的是朋友，有时甚至牺牲的是自己。”

说完，他又抬起了枪，说道：“说了这么多废话，我也算是把心里藏了这么多年的事情吐露了一番。真不懂为什么要和一群学生谈这些东西。”

对面，进攻依旧继续着，更多的士兵被结成了蛹，一架直升机失去控制，坠落在一旁的街道上，顿时火光冲天！

此刻的28层，彷佛矗立人间的地狱！

雪花依旧肆无忌惮地飘落，彷佛要掩盖住一切的罪恶。

周泽钜闭上了眼，默默迎接着最后的子弹。

“砰”的一声，周泽钜紧闭着的双眼缓缓睁开，他还活着。

刚刚立着的厉维坦，已然栽在了雪地里。

身后，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端着手枪，一身警察制服，让周泽钜不敢辨认。

开枪的，正是宿舍楼里的潘阿姨……

望着满天飞舞的蝴蝶，周泽钜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静谧。

突然，他仰天长啸起来，那是撕心裂肺的吼声，那是悲痛欲绝的吼声，顿时，他感到胸口一阵咸腥，“哇”的一声，吐出血来。

那吼声竟然在雪地里四处飘荡，经久不息，满是愤怒与悲伤。

刹那间，空中盘旋的黑色蝴蝶都转向28层公寓楼顶飞去了，将那白衣女子团团围住。

天空中，降下数道蓝色的光，直直地照向那个幽灵！

那幽灵发出凄厉的惨叫，无数蝴蝶和那白衣女子瞬间结成了一个大蛹，几分钟后，那大蛹和公寓外墙上的蛹一齐裂了开来，从里面钻出的却是铺天盖地的白色燕尾蝶，后翅有着桃花眼状的黑色斑纹，尾突呈现出蓝色，彷佛一双哭泣的泪眼。

那是黎绮雯的双眼！

雪停了，乌云散去，月光洒向了人间，天空中，那群白色蝴蝶，向天际边飞散开来……

此时，周泽钜怀中的黎绮雯已经停止了呼吸，她清秀的面目显得那样安详，身体已经没有了体温，身上被落雪覆盖了，周围的白雪都被染红，雪地里，彷佛一尊雕塑。

黎绮雯永远地去了……

尾声

公元280年，西晋大将王浚率领大批船只，旌旗蔽日，从成都沿着长江顺流而下。据说吴国方面在江面上拉起了铁索，王浚制造了百尺长的火把，上淋麻油，燃烧的高温足以烧断沉江的铁索，吴国在南京受降。后人有诗云：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分裂的中国终于又统一在了晋朝的旗帜之下。

晋朝的习惯，各皇子外掌兵符，内为朝臣。不久，便爆发了八王之乱。战事既开，长城外的蛮夷戎狄也卷入进来。公元317年，晋元帝司马睿在南京即位，创立东晋政权。这个由门阀掌控的朝廷，名门望族之间彼此之间维系着脆弱的平衡，儒家的伦理作为社会纪律，在乱世很难起到作用。南渡的晋朝望族难以动员起农村的组织，缺乏北伐的动力。此时，佛教对中国人，产生了巨大的慰藉。

南京，又叫金陵，她辉煌而略带脂粉之气的历史，却见证了多少中国人的失望，也见证了多少中国人的希望。在北伐的烽烟里，在南渡的民众中，她记录着分裂，也记录着统一，她见证着无数个体的喜怒哀乐，也见证着无数集体的悲欢离合。自由民主的理念，惨无人道的屠杀，她经历着，也铭记着……

“啪”的一声，一本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砸在了周泽钜的脚上，趴在桌上的周泽钜被惊醒了，窗外，天已经黑了，一切，恍如梦境。

这时，他面前的电脑右下方跳出一个提示窗口，一封来自云南的邮件：

泽钜，景行：

你们好。

当你们看到这封邮件时，我们已经分开半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