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周的时间里陆爱莲心里最大的疑问在于她的同事们扯着嗓子对着电话嚷嚷的目的何在，她觉得这或许是一种强烈存在感的自我证明，一个人必须让别人觉得他是存在的，而且是有着重要意义的，没有他什么事也成不了。甚至当她在厕所里蹲着时也听到隔板那边拿着手机说个不停，像是叽叽喳喳的一群鸟儿在争夺地上的食物。

有必要吗？嗓门大对方就能把你当回事吗？陆爱莲暗自问道。

当打了一周的电话会议之后，她已经变得和同事们一副德性了。她这才发现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客户把最难听最急躁的话语丢给他们，他们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给出解决方案。但有了他们这群人肉沙袋组成的缓冲地带之后，他们所联系的那些技术部门一个个俨然不紧不慢的大爷，各种各样的借口推诿扯皮，有时找个不更事的菜鸟来应付，说技术骨干都在做更紧迫的开发任务，结果半天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有时没看两眼就说不是自己的问题，推给其他部门，有时好几个人吵来吵去，谁也不承认是自己的责任，谁也不提该怎么解决问题，有时就是拖，几个小时下去一点回音也没有，好像电话那头通的是太平间…在这种情形下，一个人要维持和颜悦色的表演实在是疯子才能做到的事，你只有不顾体面的去吼叫、去催促、去逼迫。

对于客户服务来说，另一个尴尬之处在于他们不知道技术细节，他们只有依赖并且相信那些开发并且维护这个产品的技术人员，相信他们找到问题的根源并提供可行的解决方案，这就好像是一个代理商，客户认为代理商就是一切，因为他只看得见代理商，代理商应该知道一切并能解决一切，但实际上他们做不到。这个认知和能力的鸿沟很容易使得每个人焦躁不安，他们除了拼命驱使别人努力去填平之外实在别无他法。

尽管有这样那样的不顺心陆爱莲还是很快就成了部门里的翘楚。这让沈东新对她刮目相看。

“我原以为你不如一起进来的王前，没想到你比他强多了！你这个星期解决的case比谁都多，他们都开始把你视作威胁了，这是好事！”

沈东新喜欢煽风点火，刻意在部门里制造紧张情绪，让每个人觉得所有人都在暗中较劲，所以更加卖力工作。陆爱莲看在眼里，装得什么都不知道，对领导的嘉奖她嘻嘻一笑，并不当成一回事。她不相信所有人都把她当作敌人了，即便真是如此，她也不想如此回敬每一个人。我的尊严难道是靠别人的敌视来维持的吗？难道不是因为我正直而理性的去做每一件事吗？她冥顽不灵的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陆爱莲有她的优势，不仅仅是她脑袋聪明，还有以往在工作中积累的知识给了她莫大的帮助。

陆爱莲一直是个充满好奇心的人，尽管大学里学的并不是理工科，她却对技术行当充满好感，因为很简单，这些人知道一样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比如智能手机，一直让她觉得神奇，应用越来越多，功能越来越广，到底是怎么做到在这样一个小东西里塞进如此多东西的呢？她经常在把玩手机时冒出这个念头。她可以把手机玩得熟练无比，可她并不知晓它运作的机理，只有那些程序员知道。事实上，程序员就是一个让她非常感兴趣的行当，因为这些人掌握着当今这个世界最先进的技术，他们能看懂别人看不懂的抽象语言，维系当今世界运行的密码就是他们编成的，也只有他们才能破解。

因此当她还是秘书的时候，她非常喜欢借着高秦的权威过问技术开发的事情，她不厌其烦的让那些技术出身的人给她解释各种概念还有运行的原理。尽管觉得是浪费时间，那些人还是勉为其难的满足她的好奇心。时间一长，陆爱莲虽然仍旧读不懂代码，但是对各种思想、各种架构倒是有了八九不离十的体会。她慢慢知道手机上的应用基本上都是CS架构，即client-server架构，这些应用通过无线网络发送装载着数据的请求到服务器上，服务器解析这些请求中的数据，再执行一些列的业务逻辑，包括操作底层的数据库，最后生成一个同样包括数据的响应，返回给手机应用，手机应用再解析这些数据，将结果呈现出来。

这些纯粹满足好奇心的行为现在倒给她帮了大忙。她入职后不久的一个周二接到一个case，这是那些老手们挑剩下来的，因为这是最麻烦的一个，谁也不想接，弄到晚上十二点也不一定能解决，就丢给新人去糊弄吧。

一个投资理财的产品在上周末完成了更新和部署，在周一的时候发布了新的版本，结果出现了非常严重的响应慢的问题，客户的质询如雪片一般飞来。陆爱莲和那个公司的相关部门开通了电话会议，各个开发团队、集成测试、部署配置、数据库管理和维护…一大帮部门被卷了进来，人多嘴杂，上来就互相指责这么严重的问题怎么测试没发现，测试部门的头儿坚称UAT环境的测试非常完美，咬紧牙关不承认问题在自己这儿。陆爱莲从来没听过这么密集的声音，用枪林弹雨形容也绝不为过，她抵着脑袋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几欲抬头张口，立刻被呼啸的子丨弹丨射得再度隐蔽起来。

整整三个小时这样的争吵和扯皮就没有停过，谁也不去认真思考解决方案，因为那就意味着问题出在自己这儿。陆爱莲的耳朵简直要被炸聋了，她多么希望有一把电击枪，能顺着听筒和电话线把强大的电流传过去，让那头的每个人都被电成黑煤灰。

枪弹慢慢稀疏了，陆爱莲终于问了一句：“我看了很多客户的投诉，似乎不是整个系统都很慢，只是在某些操作上格外之慢，有可能是因为这几个操作牵涉到非常庞大的数据量的操作吗？”

那边沉默了一会，有个声音说：“是有比较大的数据量，但这个问题我们事先就考虑过，在UAT环境模拟过这么大的数据量，甚至还有比这更大的，但都没有出现性能问题。”

“这点你们确定吗？你们UAT环境现在依然是好的吗？”

“没错。刚才还试过，一点问题都没有。”

“那部署配置也都是一样的了？”

“没错。”

“你们是周末什么时候部署的？”

那个声音说了时间。陆爱莲沉默了。她忽然想到刚才争吵中提到的一件事。她问道：“数据库也有改动吗？”

“有啊！”

“那数据库管理员后来有对你们的改动做过其他什么操作吗？”

“没有！”那边数据库管理员急急的跳出来喊道，“我没有改过他们的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