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岩石上下来后我们经过了一个小广场,称之为“广场”多少有些夸张,因为这儿实际上没有多大,一面临山,两面是这里随处可见的西洋建筑,还有一面收缩为一条窄小的石板路,一个很小的喷泉池立在靠山的一侧,喷泉看上去很久没有启动了,绿莹莹的池水里沉着些许硬币,喷泉后面是一堵砖墙,被浓密的藤蔓植物覆盖的严严实实。其中一座建筑下面搭起了一个简单的平台,一个大概只有二十人左右的小型管弦乐队刚刚在这里坐定,不远处的一块黑板上写着这里会在接下来的一小时内举行一场露天音乐会,曲目是海顿的一首交响曲和莫扎特的一首嬉游曲,最后是巴赫《勃兰登堡协奏曲》中的一首。
这里的游人并不多,如同上午在那些巷道里一样,一些游人倾侧着身子在路口打量一番之后便掉头离开了。我和她在喷泉的池壁上坐了下来,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这支很小的管弦乐队基本上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穿着随意,大多是衬衫和薄外套,为数不多的几位女性则打扮得更加惹人注目,不仅穿着修身的漂亮衣裙,而且无一例外都带着项链和手镯,只有首席双簧管看上去岁数大些,是个四五十岁的爱说笑的大叔,总和身旁和前后的人嘻嘻哈哈的说着什么,每次笑容都会振荡他胸前和肚上的赘肉,仿佛坐在马车上颠簸一样,他那秃了的脑袋油光发亮的,但两侧和后部还蜷曲着些花白的头发,红彤彤的面庞上虽然遍布皱纹,但被他身上散发的活力填平了不少。
到了三点钟的样子,一直在不远处的墙下站着交谈的几个人中走出一个身材不高的男士,穿着白衬衫和黑西裤,矫健的走到乐队中间,这里没有高高的指挥台,只有乐队自发为他留出的一块空地,他转身看了一眼身后或立或靠的观众,轻轻的点头致意,嘴角抿得很紧,没有一丝笑意,然后看向他的乐队,敏捷的扫视了一遍,双手抬到空中定格住,乐队立刻进入准备状态,小提琴手们把小提琴放到了肩头之上,而大提琴手们则把大提琴在两腿之间支住,管乐手们则纷纷把乐器举到离嘴唇不远的地方,定音鼓手在最后面站着,双手拿着鼓槌,右手的五指分开,轻压在鼓面上。我几乎可以想象的到他此刻鹰隼般的目光,他把这目光汇聚到管乐组上,随着他的手势有力的往下一挥,木管乐器和圆号吹响了第一个音符,很快弦乐加入进来,音乐如水般的荡漾开来。
这是海顿的第三十六号交响曲,指挥用他顿挫的手势和眼神调动着整个乐队,虽然他的形体看上去有些僵硬,导致他的动作没有那么洒脱,甚至有些地方像是拿着毛笔费力的写一个大大的横折弯钩,但他和乐队之间的默契却是相当之好,每个人都明白的他的意图是什么,仿佛就是他意志的延伸,因此音乐的表现力相当出色,将海顿的睿智、活力和出其不意书写得淋漓尽致。忽然间这个有些倔强的背影给我一种熟悉之感,我推了推眯着眼睛的她:
“你看看那个指挥,是张潜吗?”
她几乎要睡着了,费力的撑开眼睛盯了一会。
“没错,就是他。竟然这么巧!他原来还弄起指挥来了!等完了我们再去找他。”
说罢她又把头靠回我的肩头,闭上眼睛,鬼知道她是在听还是在睡。
当海顿和莫扎特的音乐演奏完之后,负责管乐的乐手们纷纷收拾起乐器起身离开了座位,有的钻到后面那栋建筑里去了,有的则像三三两两的观众一样靠在墙边,那位年纪大些的双簧管点了支烟,悠闲的吐着烟圈,和旁边两位年轻的伙伴快活的说着什么,声音压得很低。
她仍然一动不动的靠着我的肩头,一副酣睡的模样,气息均匀得像个婴儿。我猜测最后一首曲子应该是《勃兰登堡协奏曲》中的第三首或者第六首,因为只有这两首不会用到管乐器,是不同弦乐组之间的竞奏。果然,绵密的弦乐如同前赴后继的海浪般涌过来,这是第六首《勃兰登堡协奏曲》。
演奏会结束了,这些年轻人的演绎带有一种符合他们青春气质的活泼和冲动,这大大感染了驻足欣赏的观众,从一开始寥寥无几的十来个歇脚游客到结束时几乎站满了的小广场,观众们送上了热烈的掌声。张潜面向观众,管乐组重新加入乐队,他挥手让整个乐队起身接受观众的致意,此时他那一直紧绷的脸上才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我吻醒了她,她冲我挤挤眼睛,装模作样的站起身和周围的观众一起又一次鼓起热烈的掌声,似乎还嫌不够似的,她捏住嘴唇吹了声口哨。正是这声口哨让张潜目光射了过来,他立刻露出惊讶而欣喜的神色。
“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你!”他主动走过来和她打招呼,一边说一边把袖子的纽扣解开,把袖子往上撸。他那件白衬衫贴在身上的部分明显的可以看到被汗水浸湿的潮渍。
“是啊!你记得这位先生吗?”
我与他握手,他则盯着我的面庞苦苦搜寻着记忆。最终我提醒他我和夏晦晓去看过他和何唐一帮人演奏的勃拉姆斯室内乐。
“啊,我想起来了!真不好意思,这段时间太忙了,感觉记忆力是衰退了还是跟不上使唤了?我只觉得你面熟得很,一定是在最近见过,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更加仔细的把我们两人打量了一遍:“恕我粗陋,上次见你的时候你不是和晦晓一起来的吧?我印象里你是作为何唐的朋友来的吧,我还记得是我把你领进后台何唐她们的化妆室的呢。”
我点点头。
他吃惊的用手比划了一下:“那你们现在是—”他接着做出一个不言自明的表情:“你们不是来度蜜月的吧?”
我还从来没看见过夏晦晓在旁人面前害羞过,我也有些难为情,但好歹憋出两句话告诉他并不是如此。
夏晦晓立刻把话题转到张潜身上,问他怎么弄起指挥来了。
“你不知道吗,我大学时候就开始研读一些总谱,毕业之后跟在一位有名的老师后面学了一段时间。我一直想在这个国家培育大家对于严肃音乐的喜爱,而不是把那些做作夸张认作真情流露,把那些媚俗讨喜认作美的真谛。显然做个小提琴手很难做到这一点,指挥要好些,他有一整支乐队可供使用,就像一个将军有一支军队才能纵横沙场一样。正如你们看到的,这支乐队基本上都是年轻人,规模也很小,成立的时间也很短,但是非常容易凭着一股热情捏合在一起,我们大多数人还没有老婆孩子的负担,没有工作业绩的负担,没有房贷车贷的负担,没有人情往来的负担,这些负担还没来得及把我们的身上的理想一点点的替换掉,趁我们还直得起腰,不妨多奔跑一会吧。就像今天这里,这段时间以来我们一直在大城市里的风景优美之处举办一些这样的露天音乐会,演奏一些平易近人的音乐。”
“啊,这多像以前吉普赛人坐着大车在各地流浪!这都是你弄起来的吗?”
“啊,不,这当然不是拿理想当饭吃的年代。你看见那边两位先生吗?其中一位姓康,另一位姓鲁,他们是我们的赞助者,他们都是非常热心的艺术爱好者。最初是他们有了个模糊的点子,他们也是听了我们的室内乐之后跟我们交谈时提到此事,恰恰跟我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个乐团。”
“也都是非常有钱的人吧。”
“有钱难道不好吗?在过往的时代里,有地位有财富的人总是喜欢资助艺术家,不论是出于真心也好,还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也罢。你如果回忆一下,很多伟大的艺术家不都曾是上流社会最尊贵的座上宾吗?但是现在有钱人除了一心赚更多的钱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对于他们来说,钱已经从获取他物的手段变成了人生的终极目的。当然我没有什么资格来评判他人的生活方式,但现在既然有了两位有心复古的先生,我们干吗要拒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