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告诉我我永远也不可能得到你，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你的愤怒，你是多么的恨我，那一刻我是多么的绝望啊！以后的人生对我来说除了劫难什么也不是，我彻底疯了，冲动之下扼住了你的颈脖，我想和你同归于尽，不再受此折磨…啊，我真是疯了！你应该恨我才是！”

“是的，我是恨你。可你那时应该知道我不仅仅是因为你对我的羞辱才恨你…”她动人的语调有如曲折的溪水，“当你扼住我的一刹那，我惊诧极了，可我一点也不害怕！我看着你的眼睛，告诉自己说，这个人要杀死我！啊，我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仇恨在这一刻消失的无影无踪。我要被我所爱的人杀死！他得是多么爱我，又是多么富有勇气，才能做出这么崇高的举动！在这个被忧郁症和狂躁病所感染的时代里，有谁还能因为爱而做出纯粹而崇高的举动？举目四望，整个世界都是被蜜水浸泡得病恹恹的虚弱灵魂。只有我所爱的人，他因为爱我，而要杀死我！这让我振颤！幸福，如同黄河之水滚滚而下，充盈了我的心田。我再也无法恨你了！还有比死在你的手里更幸福的事吗？如果有，那一定是为你而死！可在那一刻，这两者其实是一回事，不是吗？”

她的面庞因为痴迷的幻想而焕发出奇异的光彩，和那时简直一模一样，我再也没有见过比这更动人的神情。我忽而理解了她那不可思议的眼神。

“如果你松开手后吻我的话，我就会向你投降的…”她的声音弱了下去，仿佛汽车从白日之下驶入昏暗的隧道，“所以我立刻跑了…”

“我也虚弱到了极点啊。如果你说出一句责备的话，我就会跪倒在你面前，为你而自杀。”我向她承认道。

“我们两个多蠢！”

“我们离击垮对方都只有一步之遥，却都因为自己支撑不住而放弃了。”

“意志和理性在最后一刻丧失了。哪怕再坚持一秒钟，这场滑铁卢就会分出威灵顿和拿破仑。结果我们都做了撤退的拿破仑。”

“两个多么蠢的人！”

我把她的一双小手笼在自己的手心，低下头去用鼻尖蹭着她的鼻翼，她轻轻的闭上了眼睛，抬起鼻翼，自在的享受着。过了好久她睁开眼睛问道：“现在我们做什么？”

“做傻子呀！”

“我可以做，但是你不行。”

“为什么？”

“你既然把我拐跑了，那就得负责到底。我可不希望你稀里糊涂的出什么事。”

她的话点中我心头的隐忧，一时间我默然无语。快乐正宠溺着这个女孩，她很快用她的魅力把我心头的思虑擦拭，她回首望向大街笔直的尽头，教堂的黑影在深蓝色的幕布下显得异常肃穆：“那座教堂，是这个城市最安静的地方，即便在白日的喧哗闹市中，一旦进去就是另一个清凉安静的世界。每逢一些宗教纪念日，比如元旦、圣诞节、主显节、复活节、圣灵降临日…这里都会演奏巴赫为这些场合写的康塔塔。巴赫在莱比锡圣托马斯大教堂担任了二十七年的乐长，他为各种各样的宗教场合写下了两百多首康塔塔。我喜欢聆听这些简单却动人的音乐。我不知道他们唱的是什么，我也从未激发起献身上帝的热诚，但我的心灵每每被飞扬的歌声托起，如同被轻软却绵绵不绝的清风一直送到青色的云霄之上。我孤零零的坐在那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灵魂同身体分离，我喜欢这种幽独的感觉—”

“就像你大学时候独来独往的去听何唐他们的排练。”

她露出自得的微笑：“今夜是这座教堂第一次上演如此庞大而富有震撼力的作品，它是一个人的理性所能创造的最伟大的杰作，为的是激发人类最无穷最浩瀚的情感。我不想错过它，尤其不想和你错过它。从此，我的幽独，必须有你陪伴。”

“我也有一个地方想带你去—”我说道，“那里我也从来没有和其他人去过。”

她好奇的问是哪。

“那儿虽然比这座教堂简陋许多，但同样是一处幽独之地。”

我揽住她的腰向前走去。因为许久没有雨水，空气十分干涩，那些在地上随处可见的皱巴巴的枯叶更加重了这种感觉，空气中的水分仿佛被抽干了。苍白的冷空气和尘霾缠斗了一个冬天，像个不得不劳苦奔波的病人，益发的虚弱下去。尘霾淡去，似乎是个动了恻隐之心的恶人。路灯映照下的路边花坛是这场缠斗的受害者，枝丫因为绿叶被剥落而显露了出来，平时修剪的过于平整，此时反而给人一种了无生机的印象，一株株灰头土脸，仿佛剃了发的囚犯穿着统一的灰衣服在监狱的操场上排成方块形的队列。

她轻声的哼起《降福经》中小提琴如歌的旋律，随着我的步伐，一点也没有困意。亢奋的情绪在我的心中慢慢减退，那些被嫉妒折磨的时刻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想摆脱它们，可它们如同海岸边的浪潮，去了一波又来一波。

“你和…你和高秦的那次经历是真的吗？”我突然问道。

她瞧着我，缓缓的点了点头。

我被她瞧得窘迫，可强忍妒意继续吞吐道：“你说的…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吗？”

她明白过来我的意思，脸涨得通红。

“那让我痛苦。”我低声说道，“就算我的心被熔铅灌满也不会比这更痛苦。我不再害怕向你承认这一点。他让你无比快乐是吗？你告诉我说，你感觉到—”

她连忙掩住我的嘴，痛苦同样侵蚀了她的脸庞。我们不由的放慢脚步，她陷入了沉思。

“我不知道如何向你解释…”

我用手抚摸着她的面庞，忧伤的看着她，告诉她不用再解释。

“这会阻止你爱我吗？”

“这会让我更加发疯的爱你。我从不在乎你经历的这些事，但我必须向你坦白—我是多么嫉妒另一个男人触碰到你的灵魂…”

“你在意他给我带来的快乐，是吗？你害怕我在那一刻把灵魂交给了他。”她轻声叫道，“可那是根本没有发生的事！我向你保证，我向你发誓，从没有任何男人偷走过我的灵魂，即使在那样的时刻也没有！”她一面夹紧我的臂膀，一面死死抓住我的手，语调十分坚定，“从没有任何人！”

“原谅我，好吗？”她停顿了一会，用充满柔情的语调恳求我说，“我之所以那样说，是为了让你嫉妒，让你痛苦。我夸大了那次经历，我乐意在你的脸上去寻找我所期待的那种痛苦的神色，一旦我看到了，我就忙不迭的添油加醋。我责备我自己，为了这事，你该恨我才是！可你最终必须原谅我。我的灵魂从没有被任何人占有！相信我，你这个窃贼！”

与其说是她的话语，不如说是她的语调，抚平了我心中的妒火。

“没有任何人，只有你，你这个窃贼…”她喃喃的低语像是渐远的回声一般悠悠的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