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贝多芬？”我问。

她望着笔直的大街，尽头漆黑一片。“为什么不能是贝多芬？”

“你不觉得巴赫和贝多芬差别太大了吗？我以为你只爱听巴赫那样冷酷的音乐。”

“照你这么说，我简直不可能爱上一个人了！”

我抿嘴微笑。

“我为什么不能喜爱贝多芬？我喜爱他是因为他总是摆出一副愤怒的模样，横眉冷对不公的命运吗？当然不是！我喜爱他，很简单，因为他是美的化身。谁是最男性化的作曲家？贝多芬当之无愧。谁又是最女性化的作曲家？是肖邦吗？是莫扎特吗？如果你听过所有这些人的音乐，你会由衷的说：贝多芬是最女性化的。他不仅写出了那些愤激昂扬、力拔泰山的音乐，他还谱出了许多音乐史上最纤细动人、缠绵悱恻、摄人心魄、清冷幽寂的旋律，没有人比他更善于挑动人类最为敏感和脆弱的心弦。可惜这样一个多姿多彩的人成了后世礼乐教化的牺牲品，如今已没有什么人认识到他的动人之处。这就是当前的一贯做法，对任何能够震撼人类灵魂的伟大艺术家，最好的办法就是修建一座座神龛把他们供奉进去，然后为他们捏出一副威风凛凛、不可侵犯的嘴脸，就像寺庙里常见的那些力士和金刚一样，这样人们就不会有接近他们的想法了，剩下的就是制造出无穷无尽的充满低级趣味的垃圾填满人们的耳目口鼻—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愚民政策。历史上最伟大的艺术家们除了偶尔接受一下出于教化需要的膜拜之外，就此消失在了这个民族的视野中。还有比这更悲哀的事情吗？还有比这更耻辱的事情吗？谁的悲哀？谁的耻辱？”

飕飗的冷风不时的抚弄着她的发丝，她一点也不觉得寒冷，闪着晶亮的眼睛，贝多芬的音乐给了她无限的热情，一说起来便停不下来。

“你明白我的话了吗？”她说道。

“啊，明白的—因爱生恨。”

她怔了一下，意识到我在讽刺她，撇过脸去：“你再这样说，我可不理你了！”

我看着那长发掩映下的侧脸，那些简单的曲线如何在一起组成了如此美丽的一张脸！一丝几乎看不清的泪渍还留在上面。我捧住她的脸，拭去那条泪渍，再次去品尝她嘴唇的味道。

“我以为已经永远失去了你。”我粘着她的嘴唇说道。

“你这个狠心的人！”她喃喃的说道，“你到现在才这么说！”

“可是，直到现在，我仍然难以相信这是现实。我生怕这是在做梦！你就在我的眼前！你就在我的怀里！你就在我的唇边！”

“何止是你，连我也好像在梦中。我们做了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们抛弃了一切！”

“你真的不后悔吗？我早已厌倦了这一切，可是你呢？”

我们彼此凝视着眼睛，目光不停的去搜寻灵魂从眼中涌出的喜悦。

“那样的好日子我为什么要厌倦呢？我什么都有了。还有一个英俊的男人无时无刻不在觊觎我，我想怎么折磨他都可以。我为什么要厌倦这样的日子？”她轻轻的自语。

“你为什么在白天对我说出那样奇怪的话来？”她的眉头微微一蹙，“你不能老老实实的跟我说话吗？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要离开！即使现在回想，我也觉得你是个残酷的人！”她猛的把我一推，从我怀里挣脱开来，但很快又挽住我的臂膀说：“告诉我，你如何忍心把我一直蒙在鼓里？”

我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你让我还能说什么呢？你我之间已经彻底决裂了，我不再对你有任何幻想了。我怎么能够指望你的同情呢？我无法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给你看。我所说的话，在我看来是我所能想出的唯一体面的做法了。在最后一面里，我希望你记住我是带着自尊来与你和解的。”

“可是—”她急得跺脚，差点踩在我的脚面上，“当封仑眉飞色舞的告诉我你已经滚蛋的时候，我还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我看到失魂落魄的子昭—”她顿了一下，这个脱口而出的名字让她担心的觑了我一眼，“我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见所有人都在安慰子昭，尽管我就在他们旁边，可我几乎无法听清他们说的任何一句话。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你了。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重复这句话，它让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我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呆愣在哪里，心如刀绞。请相信我，我的痛苦一点不比你离开的那个人少。我无法呼吸，差点要晕过去，我实在无法继续扮演自己的角色。我逃离了他们。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慌里慌张的从那所宅子里走出来的。一旦逃离了那儿，我一直以来坚持的欲望和野心也统统留在了那里。我别无他念。既然那个人拿出了勇气，为了配得上他，除了勇敢，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她的眼睛射出璀璨的光芒，我们再次不顾一切的吻在一起。

“你一直站在门外吗？”

“我差点要绝望了！我敲了门，可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根本不知道上哪去找你！我以为你已经彻底离开了。在那一刻我哭了出来。我没有任何其他办法，我所能寄予希望的就是你夜里会回来。可是你—！”

我从来没有见她如此脆弱，红润的脸颊再次被泪水浸湿。海棠经雨胭脂透，让人顿生怜爱，我忍不住在她的脸颊上吮吸着泪水。

她又哭又笑，我们两个像傻子一样在漆黑无人的马路边私语，彼此倾诉着昨日的痛苦和长久以来的渴望，我们发现彼此的心是如此的接近，我们体验过的情感是如此相似，只要对方一张口，我们便可以接着对方的话头源源不断的说下去。我们无比惊异的看着对方，仿佛在看着另一个自己。渐渐的，回忆不再带着那么多的怨愁和苦涩，我们像看着闹别扭的孩子一样看待往日的我们。

“你难道不恨我吗？”我问。

“为什么呀？我也对你做过很多残忍的事情。”

“可是—”我向她回忆起那个夜晚，在丛丛的芦苇边，我试图倾诉衷肠结果弄巧成拙，“我当时完全丧失了理智，你离我那么近，我是多么想拥有你，可我甚至无法触碰你！我被折磨得快要疯了，所以我才对你如此无礼，说了那些造作而自大的话。当我决定离开这一切时，我才冷静下来意识到我对你造成了多大的伤害。我确实太自以为是了！”

“啊！不！是我把你逼到了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