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升华之夜
这座雄伟的教堂坐落在广场的东端。
广场的另一头紧接着一条繁华的商业步行街,寒冬的愁苦深夜里,这里已阒然无声。我们从出租车上跳下来,出租车风一般的消失在广场的另一头。寒风吹过,她不禁哆嗦了一下。我从她手中拿过那条围巾要给她戴上,她露出俏皮的微笑,从我手中夺过围巾,再次拴在我的脖子上,长久的和我对视。
步行街两旁的梧桐树只剩下干枯的枝丫,这些粗壮的树木经过刻意的修剪,经过多年的生长,每一株树都像无数向上攀登的手掌层层叠加而成。
诺大的广场没有一个人,几盏角落里的路灯发出叹息的微光,犹如冬日里嘴中呼出的白汽。历经数百年风雨的石板磨得有些平滑了,倒影一般反射着灯光。
当西方的传教士在数百年前第一次来到这个国家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交汇点是一条上升曲线触碰到了另一条沉降曲线,他们带来的不仅是宗教和科学,还有独特的审美视角。他们选在这个国家当时最为繁华的城市修建一座属于他们信仰的教堂。
这座教堂用了将近百年的时间才修建完毕,它带着中世纪哥特风格的强烈烙印,注定在这个城市,这个国家成为最与众不同的建筑。它经历了这个城市,这个国家在这几百年里的所有劫难,却幸赖这石质的身躯,从未倾圮。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一直是这座城市里最高的建筑,那左右对称的尖塔如同出鞘的宝剑,笔直锐利,刺入长天。如果观察者足够仔细的话,他会发觉两座尖塔的造型并非完全一致,这是因为它们前后相隔了二十几年修建完毕,两位设计师采用了不同的方案。两座尖塔夹着是教堂的正门,在正门之上的二层楼上,雕刻繁复精美的一圈石块中镶入了一块巨大的圆形彩绘玻璃,此时却因为光线暗淡而显得格外阴沉,似乎是吸纳一切光线的黑洞。
组成这教堂的石块都是有生命的个体,它们和人一样在岁月的流逝中老去,韶华不再,也和人一样对岁月侵蚀的抵御各不相同,或白或黄,或苍或灰,深浅不一,使得整个教堂看起来十分斑驳遒劲。
她拉着我跑到拱形的正门下,拉开一条缝挤了进去。我原以为教堂在夜里定是伸手不见五指,但闪耀的烛光沿着两侧耸立的石柱一直延伸到尽头的祭坛,那里则被更多的蜡烛照亮。石柱的顶端相互连接,形成一道道拱门,由此支撑住教堂高大的屋顶,从它们的苍柏一般的身体上发出枝丫,编织出一个又一个向上尖突的锥形穹顶。在祭坛上方这复杂的编织达到了精美绝伦的顶点,那像血管一样密布着的石条把屋顶推向了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它的下方,冰冷的石壁上凿出了一个个瘦长的窗户,五颜六色的彩绘玻璃如同万花筒中的不规则碎片填满了这一个个空洞。
祭坛深处站着四排人,两排男士,两排女士,男士穿着黑色的礼服,女士同样身着黑色的礼裙。在他们前面站着两对男女,衣着更加华丽庄重。祭坛下面搭起了一个乐池,一支管弦乐队正襟危坐,一位身形瘦小、白发苍苍的老人拿着细长的指挥棒,快速从一旁的黑影里走出,登上乐队前面的指挥台。满满当当的观众席响起一阵不大不小的掌声。指挥看向观众,一丝自信的微笑划破那坚如磐石的表情,他微微欠身,然后转过身去面对他的乐队。
“把我一起拐跑吧!”这是她松开我的嘴唇说的第一句话。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冲昏了头脑,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更无法思考,我完完全全的沉浸在她的美丽中。我所能做的只是贪婪的端详她。
她为自己的勇气而感到自豪,无比兴奋、无比动情的注视着我。
“把我一起拐跑吧!”她摩挲着我的面庞,带着颤抖的声音说道,“我是你的了。我不要什么名誉,我不要什么野心,我不要什么财富,我只要你。”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样的状态下都说了些什么,现在想来大概都是些支离破碎、语无伦次的傻话,但每当我一张口,她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不是从我的嘴中,而是从我的心中。
我们这样不厌其烦的看着对方,那微翘的鼻梁,那雪白的前额,那如剑的眉头,那碧澈的目光,那红湿的冰唇,每一处都是柔情蜜意化成的,我们用眼睛代替味觉和嗅觉,不停的吮吸着、品尝着甜蜜的汁液。
“把我毁了吧,如果你想的话。”她激动的说道,“我什么也不是了,就算被你毁了我也心甘情愿。”
我们沉浸在奇妙的幻想中,彼此呢喃着心头各种一闪而过的疯狂念头,我们会为说出来的话而感到惊异,但紧接着就把这疯狂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情,用冲动的眼神告诉对方自己是多么的认真,只要对方愿意,便可以立刻付诸行动。世界仿佛消失了,我们飘荡在毫无重力的宇宙中。
在这痴痴傻傻的状态中,听觉也被眼睛代替了,我们用眼睛直接探察对方的灵魂,这竟然毫不费力!仿佛彼此的灵魂袒露在明媚阳光的草地上!
“这真是疯了!”我的理智像个窥探的小鬼从门后伸出脑袋冲我喊了一句。
“是呀!可疯了难道不好吗?”她把头贴在我的胸前。
“我是疯了!”她猛的抬起头来,“而且我要永远这么疯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北美大陆第一次出现在哥伦布的视野中那样,让她无比开心,一下子兴奋起来。
“这是我们在这个城市的最后一个夜晚,用来睡觉该是多么无聊!”她撅起嘴唇,围着我不停的跳来跳去,拉着我的手用快活的语调说,“我们该做些有趣的事情啊!明天在火车上我们可以睡个够,不是吗?”
她的快乐感染了我,我把她拽到怀里:“你有什么疯狂的想法吗?”
她歪着脑袋,揉搓着我的太阳穴,眼睛不停的眨着。“或许,也不算什么疯狂的想法—今晚大教堂那里有一场深夜弥撒,我很想去看看。”
我笑出声来:“宗教活动难道有什么可观摩的吗?”
“那儿没有什么神父,也没有什么信徒,倒是有一场音乐会。我一直没有在现场听过那首曲子。”
观众席已经坐满了。我们顺着两侧的过道溜到中间的一根石柱下,倚在石柱边,头顶上方一具巨大的黑色铸铁灯台镶在柱壁上,灯台上的烛光照亮了周围一片,唯独把我们两人悄悄包裹在漆黑的斗篷里。
午夜刚过,指挥棒在空中摇动了起来。管弦乐队托着美妙的人声,如同苍茫的大海上涌出一轮明月,乐声在教堂宽广的四壁回荡着,常春藤一般顺着耸立的石柱和坚硬的石墙蜿蜒迤逦而上,在穹顶之上蔓延开来,犹如夏日清晨氤氲的雾气,粘着露水的味道,绕过河流和巨石,渗进森林和草地,充盈在四野。
如此动人的音乐除了美丽的诗歌,实在无与匹配。
昔者乐圣苦经营,五载创成大弥r>
横空立世两百载,后俊连山无能亚。
虽曰珍贝且多芬,却是险峰悬道狭。
高山自古稀知音,子期偶再兴飞遐。
夜沉如海四迷茫,孤灯残影愁难眠。
清风静扫云霏开,淡月西钩小楼寒。
一片乌鹊惊素华,两处离情恨缺圆。
思妇倚阑望北嗟,幽人往来思旧欢。
青草漫漫柳丝飘,寻常巷陌寻常遇。
一见倾心慕生爱,遂执子手为子逑。
娇羞向壁愿君怜,赌恨背走冀君逐。
举案齐眉诚足怪,亦娇亦恨缘心语。
断桥梧桐流连处,晓听疏雨滴清湖。
曲院碧荷轩昂时,暮随红霞翩双鹜。
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与君初见故。
海誓岂足写情真?执手相看天地虚。
忽闻塞外狼烟起,江山万里动雷霆。
诏书节使纷州里,君感慷慨慕长风。
五岳摇动三江沸,大军出塞金鼓鸣。
大漠荒城草平天,瀚海交河任纵横。
单于帐下嚣尘上,胡箭如雨铁蹄轰。
狼风嘶啸尘卷云,碎石狂走巨山动。
血暗白日力不支,剑埋黄沙目已空。
风平沙静斜矛断,孤马群鹫血日红。
五更漏残惊梦醒,梦见君面无颜色。
平明缟素满城中,三军尽覆无还者。
始知君托魂魄来,怔然无语魂销没。
从此天涯是有情,但愿阴阳梦相觉。
夜夜梦君不见君,晓来霜天落初雪。
思量卿我无嫌隙,难忘嗔恨是情劫。
梧桐凋尽吞声泪,残荷支离断肠苦。
长坐窗牖忘黄昏,偶对空镜不忍睹。
征鸿何必度苍穹?音书已断意难否。
西风卷帘长叹息,心灰容槁泪已枯。
一夜忽见君魄至,言我精诚感上帝。
许假今夕梦魂游,迟迟难信始展眉。
憔悴难为憔悴妆,相思渴饮相思泪。
灿烂星河开云雾,芳白芦洲响溪石。
帆叶一片惹清风,万里浮江东到海。
海波悠悠荡扁舟,云山水月共徘徊。
晨风一缕弄散发,君唤我醒归尘世。
只愿沉睡不愿醒,永伴君魂忘情息。
人生终极止于此,从此海风化生死。
千云叠下飞碧海,孤帆直去入霞晖。
曲终人静。她已涕泗滂沱,哭成个泪人。
我问:“这是谁的曲子?”
她哽咽道:“贝多芬—《庄严大弥撒》。”她指了指我的心,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出于心灵,归于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