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明白了何唐所谓的“牺牲”是什么意思。那一夜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她在几天之后带着孩子无声的离开了这座城市。她给子明留下了一封信,而对于其他人没有只言片语,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在那一夜,何唐奇妙的改变了我心中痛苦的成分。我依然爱她,只是现在我再想起她时不再带着那执拗的怨恨和受伤的自尊以及由此而来的得之而后快的欲念。我感谢何唐,因为她用“牺牲”向我重新定义了“痛苦”的含义。
下面该轮到我做我应该做的事了。
我告诉子昭,我得离开她,离开她给我的一切,离开她父亲给我的一切。
“这和她有关吗?”
这是子昭问我的唯一一个问题。
“和她无关。你不会再见到我,她也不会再见到我。”
子昭异常平静的接受了我做出的决定。这出乎我的意料。但她的眼睛告诉我她早就料到这一天会到来。她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挽回,而且她已学会带着尊严去面对艰难时刻。
当晚我就搬出了子昭的家。第二天一早我去见了史寒,把一封辞职信交给他,并简要的说明了情况。史寒一开始不明白怎么回事,当他确认我的意志之后,他咆哮得像个被激怒的野兽,如果不是我的态度冷峻到死人一般,他会把面前的那具烟灰缸举起来狠狠的殴打我。我并不理会他的任何一句的羞辱或愤怒的言辞,真诚的向他和他的家人表达歉意。当我把要说的话说完之后,我深深的鞠了一躬,从充满雷雨般咒骂的房间里退了出来。
我把手机卡扔了,我不想受到任何打扰。
我无法去向子明和冀问告别,我根本无法面对他们,因为我的勇气已经在面对前两个人时用完了。如果他们憎恨我,那么我的怯懦也不会让这份憎恨变得更深。
现在只剩一件事要做。这件事并不需要勇气。
我在史封仑的公司找到了她。她用一种极其冰冷的态度接待了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我是个愚笨的人,如果我曾经以自以为是的方式伤害过你,那一定不是我的本意。我从来不为这些事情骄傲。我并不想为它们寻找什么借口或者原因,因为这些在你看来一直都是无谓的,而现在在我看来,亦不过是自作多情,会错了意。我不知道事情是否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这似乎取决于你。我的心始终不会变,正如它始终在跳动一样。因此,不管我在你心目中显得多么可恶、多么虚伪,我仍然想恳请你的原谅。”
她神情严肃,那冰冷的态度自始至终没有一丝改变。
我低下头去思忖了一会,再次抬头说道:“如果你没有办法原谅,那就请你尝试忘却吧!”说完,我便离开了她。
我回到家中开始收拾东西,然后静待黑夜的降临。我已经订好了明天上午的火车票,这是我在这个城市的最后一晚。
当黑夜降临,屋中的灯火仍然是熄灭的。黑幕很快笼罩了整间屋子。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静待着九点钟。我告诉自己,九点钟上床睡觉,明天这个时候你就在一座陌生的城市了,没有人认得你,你也不认识任何人。
当视觉失去它的作用时,人的注意力终于从眼睛上离开了。我忽而发觉声音的世界是如此的丰富,各种窸窣的声音充盈了我的耳朵,这是我从来没有注意到的。
在这个时刻里我想到的不是她,而是子昭。生命仿佛是某种奇妙的轮回,十年前她用她那不可抑止的爱情伤害了我,十年后我则利用这同样的爱情伤害了她。是的,在这些人中只有子昭是最让我悔恨的,我对她实在是太残酷、太无情了。她成了我的野心和情欲的牺牲品,只因为她太爱我了,才受到这样的惩罚。如果世上的法律容许这样一种情况,即罪犯愿意接受被自己伤害的人亲自进行惩处,那么我无疑是愿意就此死在子昭的手里的。她对我的爱是那样的不可思议,以至于她能忍受那样的屈辱,现在想来令我震惊,而我竟然心安理得的一次又一次的享用。
我突然理解陆爱莲的嫌恶了。
我感到自己终于能够站在陆爱莲的角度来看待这一切了。仿佛刚看完了一部电影,我从主人公的身影中摆脱了出来,可以来反思这个人物了。我回想着我跟陆爱莲说过的每一句话,把这些话再对自己说一遍。
“天啊,你竟然指望这番话能够博得同情吗?你是多么愚蠢!不!你是多么自私!”我大声对自己说。
这个声音如此之大,以至于我被自己吓了一跳。紧接着我哑然失笑。
我站起身来到窗前,推开半扇窗户,看向霓虹闪耀的世界。汽车驶过的声音和间歇的喇叭声不时传入我的耳朵。
“那么,在你伤害了这多人之后,你什么也没有得到。”我看着玻璃上浅谈的倒影说道,“幸亏你什么也没有得到!不然你还要执迷不悟下去,直到把自己变成你一直以来憎恨的那类人。”
“你要说没有遇见她更好吗?可直到遇见了她你才知道什么是爱。爱过,才算是活过。只是你自己太疯狂了!追求爱情不在于迫使一个不爱你的人爱上你。是否爱一个人,第一眼就够了,就像你第一眼便爱上她一样。后面这些事情无非是画蛇添足,弄得蛇不像蛇。”
“现在,直到永远,你都不会再看见她。这对你来说是多么幸福的事情,这样就不存在这样一种危险—她把身体交给了我,而她的灵魂仍然飘荡在外。那是无法忍受的事情啊!那就好比把一件完美的宝物撕成了两半,然后占据其中一半。她得是一个完整的人才值得我去爱啊!我见不得她有任何残缺。现在,直到永远,我都无法得到她,她在我心中永远都是完整的。”
有人在门上敲了两下。接着又连续敲了几次。我不耐烦的走到挂钟跟前,八点半过了。再坚持半个小时我就去睡觉。任凭谁敲门,只要装作家里没人就好了。
那敲门声没有再响。
我想到了朱康庆。他在云漫山庄是那样古怪的一个存在。那些人都沉浸在感官世界里不能自拔,他却仿佛没有感官一般,兀自抄自己的经书。那橘红色灯光照亮的窗口出现在我的眼前,他纹丝不动的端着笔,低头注视着眼前的经书。忽然,他抬起眼睛看着我,手中的笔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他的眼里没有责怪的神色,带着一种无比的冷静,只是在观察我。我无法说出“对不起”三个字,僵硬的接受着他的注视。最后他垂下了眼睛,继续抄写自己的经书。或许他原谅了我。
九点了。我离开客厅朝卧室走去。在黑暗中我被桌腿绊了一下,那桌子发出一声低沉的声响。我停在那里,生怕这声音被人窥听。
只有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