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没有任何目的性。我问起她失业的事：“很抱歉陈硕那样对你。我本来想把你请回来，但我想你的自尊心恐怕不会接受。”

“的确如此。那未免太像一条乞怜的狗了。”

她接着告诉我不必担心，她已经找到了新的工作。人们在谈到失落的事时总难免强颜欢笑或者故作镇静，这个女孩却并不掩饰她的怅惋。

她不平的说道：“我在公司毕竟呆了这么多年，结果就这样扫地出门。朱先生一倒台，陈硕首先想到的就是报复我。我不能不感到气愤！”她想了一会，恨恨的补充道：“希望他将来也有这一天！”

她看了看我，说：“你不要会错我的意思，我不是要你去替我报复他。”

“我明白你的意思。”

“说起来，我该恭喜你。”

“恭喜我什么？”我把“秦二世”的外号告诉她。

“你不得不承认这个外号挺贴切的。”她调侃道。“不过—”她换上一副严肃的语调，“我一直都有一种冥冥的感觉，感觉你会和史子昭发生些什么。”

“为什么？因为上次你看见我陪着她？”

“啊，这还不够吗？她看你的眼神，她对你的态度，还有比那更欲盖弥彰的情愫吗？高夫人，不，史大小姐，她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你不要怪我说话这么直接，不晓得看人脸色，你要知道我现在不过是一个与任何大人物都没有丝毫关系的草民，我可以不必看任何人脸色，包括你的脸色，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你讨厌她，是吗？”

“不，我并不讨厌她。我讨厌她轻视我。”

她提醒我回忆葬礼上史子昭对她做出的嫌恶表情。我吃惊的看着她，我一直以为她那时呆呆的没有察觉。

我们走了很久。和这个女孩在一起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她身上没有一点矫揉，没有一点伪装。由于被拒绝而与日俱增的幻灭感让我每日痛苦不已。我像一个在海底潜行太久的人，忽而得以浮出水面，看见碧蓝的天空，闻到新鲜的空气。

她说她现在有了一个男朋友，抱怨恋情的苦恼，如同在对一位兄长说话。我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意愿，要把自己在这些日子里经历的一切告诉她。我为什么不能像她一样开诚布公呢？她会理解我，正如我理解她一般。

这个想法来得如此迅速和坚定，以至于我立刻请她在游步道边的一处座椅坐下。我告诉她我也想和谈谈自己的经历。我把夏晦晓的名字从中隐去了，除此之外，我没有向她隐瞒心里的任何东西。我坦诚的告诉她对付朱康庆的人是我，野心和情欲是如何折磨我并迫使我去做这些事的。我没有夸大任何事，也没有忽略任何事，我原原本本的向她诉说了事情的脉络和内心的挣扎。

当我说完之后，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我感觉自己漂在荡漾的海面上，海水的浮力自然而然的把我托在那里，我放松极了。我期待着她说些什么。她会理解我的，这一点我从未有过怀疑。

她蹙眉凝神的样子持续了很久，一直到我说完。沉默了两秒钟，她朝我脸上重重的啐了一口，起身离去，头也不回。

我愣在那里。

等回过神来，我艰难的站起身，漫无目的的顺着河边继续行走。一丝风也没有，枯黄的柳枝如同耄耋老人头上的稀疏白发，僵死在空气中。灌木丛下布满了枯枝败叶，一只只有三条腿的狗和它的同伴从上面走过，发出窸窣的声音。在一座石桥上蹲着一个人，他一手扶着眼镜，一手抓着栏杆，干瘪的嘴巴张的老大，因为看见一个粗壮的汉子在小河堤坝的边缘用网子抓住一只胖大的老鳖而惊讶不已。

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消失了。在某种程度上我把陆爱莲看成是另一个我，或者说镜中的我，只不过镜中的人是有思想有感情的，而且和我有相同的思维方式和感情冲动。我希望在她这里得到别处难以苛求的那种同情，但她却是那样的嫌恶我。我嫌恶我自己吗？我找不到嫌恶自己的理由。我回想着刚才跟陆爱莲说的那些话，我仍然认为自己做的每件事都有着充足的理由，至少是无法阻挡的动机。我想不通她为何无法理解我。

我又看见了那座管道桥。它的入口依旧没有上锁。四下无人。我一个箭步跨了上去。桥身由于我的力度过大而有轻微的晃动，可我已没有了当初的恐惧。尽管桥身又窄又陡，我并没有伸手去抓两边的栏杆，前倾着身体向上攀登。

脚下的河水不如往日那般清澈，大概是许久没有雨水了，河堤的巨大石块露出深色的青苔，可见水位下降了不少，泥沙稠密，河水变得浑浊。枯黄的树叶在水面上随处可见，随着水势荡悠不止。

我爬到桥的顶端，孤独的向远处望去。景色是壮美的，也同样是孤独的。浩荡的河水不知道自己的宿命在哪里，在远处拐了个弯，消失在夹岸的枯林中。一个老人从河堤旁走过，惊起在石栏杆上伫立的一只灰色沙鸥，它展开翅膀盘旋而上，露出蓝色的脊背，沿着河道来回飞行了几次，两岸的枯枝让它无所适从，那勃发的生命厌恶那些颓败僵死之物。

不远处一条小河汇入这条大河的地方，停着一艘巨大的驳船，它那宽厚的身躯和空荡的肚皮让人惊异。在它的身旁是两艘普通大小的船只，其中一艘同样是驳船，因为肚皮内装满了泥沙而使得船面几乎与水面贴着了，另一艘船上架着一台挖掘机，它的骨骼是锈一般的红色，在漆成黄色的操作室内，一个头发蓬乱的年轻人正在熟练的指挥那只利爪不停的从小船的肚内掏出黑色的泥沙转放到大船的肚皮里。我盯着这机械而反复的运作，我感到这比我生命中的任何事情都要有趣的多。小船慢慢的浮出水面，最后它调了个头，向小河的深处驶去。不一会又驶来一艘装满泥沙的小船，于是又一轮装卸开始。

更远处的高楼被尘霾模糊了，像是通往天上宫阙的阶梯。我对自己说：“你何必一厢情愿，把她想成另一个自己？你怎么可能指望一个不是你的人理解你呢？”

然而这并没有让我释然。我被前所未有的苦闷所包围了，甚至当我低头注视脚下的危险高深的河水，我的心头竟然没有一丝恐惧的涟漪。这颗心灵因为绝望而枯萎了。我平静的意识到这一点。

我这才看到爱情的破灭彻底摧毁了野心培养出来的那株植物，我没有办法思考了。我握住栏杆说道：“还有什么比这铁栏杆更加真实的吗？那一定是她蔑视我，我注定无法得到她这件事。”任何一个动机，任何一个希望，任何一个念头都被这句不断重复的话给粉碎了。我在桥上坐了下来，抓住面前的栏杆，像囚徒一样把脸紧紧的贴在栏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