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的风光给了他很多的信心。同时也让他明白一件事,他可以借助他所拥有的东西来改变人们对他的看法,乃至提高他的身份。全国最好的艺术类院校就坐落在这座城市,史寒于是请美院里的教授为他设计一栋新的住宅。但一连几个设计都无法让他满意,人家问他想要什么,他也说不上来。直到他去意大利公务出差了一次,在圣彼得大教堂前面的广场上,他看着米开朗基罗设计的巨大穹顶,异常庄严雄伟,直入湖水一般的蓝天中,他终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告诉自己的设计师,这栋建筑必须在美观中透出威严而神圣不可侵犯的力量,它必须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它要使人感动,它要使人爱慕,它要使人敬畏。在更多的讨论和修改后,一切终于有了定论,最终建起了这座雄伟的希腊-罗马式的宅邸。
这个国家的人们喜欢谈论豪宅,意思大概就是权贵们才能享受的那种高级别墅。现实中有钱人也的确就在享受这些豪宅。但这些房子其实毫无个性,让人过目即忘,可以被轻易的复制,见多了甚至让人打哈欠。它们不过是普通公寓的升级版。有钱人在居所上投入如此大量的金钱,但并未能使量变发生质变,他们所得到的依然不过是现代工业发达肌肉捏造出来的玩意儿。在这个国家,只有史寒的这栋宅邸独一无二,它是精心设计出来的,无论在形式的美感上还是在这形式之下传达出来的理性、典雅、威严,都做到了极致,它们完美的融合在一起,告诉世人一件事情:贵族理应住在高贵的地方。
这座宅邸确实是令人惊叹的,它深深的震撼了前来参加宴会的人们。口味再挑剔的人也不能无动于衷,心肠再嫉妒的人也不能不发出的赞叹。它同时也让每个在这里驻足流连的人在内心深处发出同一个问题:能建造这样一座宅邸的人,他到底拥有多少财富?
我说不清史寒何以对于上流身份这件事如此执着。他没多少文化,在发达了之后也没有像很多人一样用一些常见的手段去名牌大学里弄个文凭。他安于自己的粗鲁和无知。但他何以无法安于仅仅做一个有钱人,而一定要获得上流社会的认可呢?甚至不光是认可,他还要别人膜拜。
子昭把这解释为对他的生意更有好处。因为人们都喜欢与受人尊敬的人做生意,生意越大这种情况就越明显。一个好的名声或者出自好的门第,就是一个无形的招牌。
这可能更是一种心理上的偏执。史寒和许多白手起家、艰苦创业的生意人不同,他不喜欢回忆过往的艰辛岁月。他在外人面前绝口不提自己的奋斗史,曾有新闻媒体采访他作为成功企业家的经历,当记者一再问到他如何在艰苦的环境下坚持奋斗时,他在两次拒绝回答之后,第三次直接愤而离席,摔门而出。他只在儿女面前偶尔提及,通常也只是因为其他一些事情连带到了。如果他听到哪个同行满怀无限感情的回忆往事,他一定会在私下里对儿女抱怨说:“对穷鬼的日子到底有什么可留恋的?这帮蠢货不如把家产都送给我,我好好让他们品尝那倒霉的滋味!”那些穷酸的日子对他来说就是记忆中的污块,尽量少碰。很少有人像他这样鄙视自己的出身而且瞧不起自己所来自的那个阶层。
正因为如此,他的偏执有时甚至是无情的。对于自己的两个妹妹,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和她们见面了。因为—照他的话来说—她们都嫁给了普通的穷鬼,而他是不能让自己的家人,尤其是自己的儿女,和穷鬼们来往的。他至今仍为这一决策感到高兴,因为他的儿女出落的如此出色,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没有收到穷鬼们不良习惯的影响。至于李信,妻子的哥哥,在妻子过世之后,他也没有再让儿女们接近过他,他给了李信一大笔钱,让他自立门户或者安享晚年,反正好自为之。据我所知,子昭每年过年的时候仍旧会去偷偷拜访这位舅舅,但那两位姑妈,她实在是印象浅淡,也没有任何感情,便从未尝试联系过。
总之史寒在竭力往上爬的时候,也在不停的把任何将他与往日的穷酸联系起来的藤蔓一一斩断,毫不留情。
在这往上爬的过程中他的朋友也多了起来,至少这些人是如此宣称自己的。这座冷清的宅邸现在隔三差五的就会迎来一帮固定的宾客,这些人中有企业家、政府部门的小头目、文化界的人士、宗教界的人士,甚至还有一位院士。这些人起初相当零散,但就像几十年前的那些收音爱好者,在相互未曾联系的情况下很快就找到了同一个波段,这些人很快就找到了共同的频率,成帮结伙的定期前来拜访这位老朋友。
如果说这些先生们和女士们是为了有所请托而专门前来拍马屁的,那无疑是胡扯八道。因为这些人都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他们都是具有良好品德和坚定气节的国家栋梁。他们从不指望送上贵重的礼品然后说上一通好话就把事情办成,实际上他们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办,他们看重的—正如他们自己所说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而这是要通过日积月累的交往慢慢积攒起来的。谁要是没有这份觉悟,那是必然要被众人摒弃的。
史寒相当客气的接待了这帮朋友,甚至弄了一个新的房间专门用来接待他们,因为原来的会客室显得过于正式。在这个新的房间里,装饰奢华而古朴,厚重的帷幔将一切外来的光线遮蔽,只有金色的吊灯给结实森严的各种器物带来暖色。史寒就坐在这个人造太阳的下面,而他的朋友们则围绕着他坐着,听他谈论各种笑话或者发表真知灼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