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爱莲忍不住哈哈大笑,轻戳了一下柴青的太阳穴:“所以你要等到我从药房出来才下手是吗?”
这样的谑浪在这段时光里随处可见,这让这颗充满不安全感的心灵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松弛。陆爱莲不再想那只被蛇吃掉的小鸟,她对命运的恐惧感减轻了,周围的一切不再以生硬和冷酷的面貌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不再时刻警惕着被人轻视和伤害,她眼里那种挑衅和不屈的神气减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柔和的色彩。比如对于陈硕的钻营和挑拨,以前她总像个易怒的刺猬,必定采取尖锐的态度予以还击,现在她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多数时候不予计较。对于朱康庆的猜忌她就更加无所谓了,她不再小心翼翼的伪装自己以便博得那实际上根本不可能获得的信任,她变得更加大胆和直接,她想到,大不了惹恼了对方被解雇罢了,那就再换一份工作好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她的确和朱康庆有了一些摩擦,而且事后往往很快证明她是对的,当着别人的面朱康庆总是对她倍加赞赏,但当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她能明显的感到对方的一言一行都在刻意保持距离感并强调优越感。这种刻意的作为越来越明显,以至于陆爱莲觉得他只差明白的说“我是你的上级,你只管照做,别提意见!”但朱康庆当然永远也不会这么说出来,这是个爱面子的人,这倒不是他怕跟她当场撕破面子,而是他内心往往明白陆爱莲是正确的,一旦这么说了而后面事情如陆爱莲所料的话,他是很难在陆爱莲面前不感到羞愧和惭恨的,如果那样,他除了找一个借口把陆爱莲解雇之外实在就没有其他办法了。而他偏偏又有一副好心肠,再加上优柔寡断的性格,使他无法对陆爱莲这么无情,所以他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高高在上的尊严。
陆爱莲并不完全通晓朱康庆的这种心理,但陈硕要比她精明的多。陈硕总是能猜透朱康庆隐藏在心里的念头。作为朱康庆最为信任的少数人,他也经常出现在朱康庆的办公室,他在场时总是把说话的空间留给陆爱莲,然后留心观察朱康庆的面部表情。等陆爱莲说完,他总是站出来以无比的热情称赞陆爱莲,表示没有比这更好的想法了,但转而又摆出一副认真而可怜的模样,说不揣冒昧的有几个愚见想要表达一下,然后像挤牙膏一样一点一点的把极不连贯的话语从嘴里拎出来。这种不连贯起初让陆爱莲很不耐烦,感觉完全无法抓住对方的要点,但她不是傻子,三番两次下来,她察觉出陈硕的诡谲来,他到底不是个出色的演员,他那种不连贯乃是在于他总是不停的在留意朱康庆的表情和态度,他抛出那些散乱的念头去试探朱康庆,看哪一个是他的真实意图,一旦他发现了这个意图,而这个意图恰恰又超出他此刻的理解范围,他便开始编造一些不着边际的理由。一开始陆爱莲还有劲头和他据理力争,但当她看穿这种低劣的挑拨行动时,她便冷冷的往旁边一靠,把舞台的中心让给这个小丑。这些伎俩只是让她更加确信陈硕表现出来的客套和亲热比路边乞丐装出来的穷酸还要廉价千倍,而他心中的嫉恨却要比火山下的熔浆还要炽烈万倍。
这些依旧让她感到不开心,但却不像以往那样长久的困扰她。她在这段爱情中体会到的快乐像个万能的橡皮擦,把这些苦恼轻易的擦去了。
随着感情的深入,柴青发现陆爱莲比他一开始料想的还要聪明,或者说比他自己还要聪明。奇怪的是,这一点也没有损害到他那小小的男子汉的自尊心,就像他得知陆爱莲赚得比他多的时候一样。
他一直自认为自己是个有男子汉气概的人物,自己有责任照顾未来的妻子,而妻子也会主动的寻求他的庇荫,但陆爱莲却是如此不同,于是他问自己为什么。几番思索之后他没有答案,这或许就是爱情吧,他最后想道。
和陆爱莲在一起让他觉得自在惬意。陆爱莲虽则不会仰视他,却也不会由于有房有车而且比他赚的多而俯视他。陆爱莲没有一般女人的那些攀比心和功利心,她从不觉得挣钱多少是衡量一个人内在价值乃至道德品质的标准,她从不说“我同事的老公如何如何”或者旁敲侧击的影射未来的生活靠这些收入不好规划,这多少源于她对于外在世界和别人身上的变化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无动于衷。她有一颗坚韧的灵魂,这种坚韧,不仅能支配她自己,也能支配他柴青。
他开始越来越多的和陆爱莲说关于自己的事情。陆爱莲是个很好的听众,无论柴青说话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她都会放下手中的事情或者至少放慢做事的节奏,转过脸来,眼睛闪烁着光芒,流露出一种真诚的渴望知道事情详细经过的神情,仿佛是在用眼睛发问“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的眼神对于说故事的人来说无疑是最好的鼓励
柴青经常谈起自己在医院的工作,陆爱莲也不时的问起,对于陆爱莲的一些问题,他也从不讳言一些禁忌的话题。比如他就坦然向陆爱莲承认,自己也接受过医药代表的贿赂,为病人开一些疗效差不多但是价格贵很多的药。
“不过我总是挑那些有医保能够报销的病人,我不会对那些穷苦无依的病人做这样的事,而且我所说的贿赂,也不能完完全全算是贿赂,因为那不是钱—”
“哦,所以是医药代表的身体咯!”
“你可不要胡说!我可不做那样的事!”
“那你给我解释解释!”
柴青摆摆手,解释说,他所在的那所医院是一所大学的附属医院,这两年他一直在忙着评职称的事,有好几个同届的同学已经顺利评上了,这让他有些着急。偏偏这个时候大学的校长换了,空降了一个吸过大量洋墨水的先生。这位先生是个勇敢的理想主义者,他对于大学里各式各样的臃肿体制和低下效率深恶痛绝,因此一上来就实行大刀阔斧的改革,职称的评定删繁就简,现在只有一个标准—SCI的论文。
“你知道,医生大体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专注科研的,一种是专注临床的,我不否认有少数人很厉害,两方面都做得很好,可我不是那部分少数人,我只是普通的大多数,而我偏偏又不擅长科研和理论,所以我才选择偏向临床的这条道路。但是现在我哪里弄出足够数量的SCI的论文来呢?我既没那个实力,也没那个时间。后来我就去找我以前的导师,他倒是做科研的,一年能发好几篇论文,我想让他提携提携,看看能不能让我在哪篇文章后面挂个名。他当面答应得倒是痛快,立刻给我邮箱发了好些英文材料,让我在规定时间里帮他翻译出来,这是他应某个出版社之邀而翻译的英文教材,他让我翻译其中一部分,并且保证让我在他下一篇论文中挂上第二作者。你知道我每天要么在看门诊,要么在学校里有课要带,哪有那么多闲功夫帮他翻译。正好有个医药代表找上我,我跟她闲聊,发现她是英文系毕业的,我就跟她做了交易,她帮我翻译资料,我就开她的药。”
“那你不是空手套白狼吗?”
柴青苦笑两声:“哪有那么好的事情!我把材料按规定的时间交给了我那位导师,他也的确让我在论文后面挂了名,只不过是第四作者!第四作者!顶个屁用!”
“你也没法找他理论是吗?他肯定会赖皮不认帐的,我想想就知道。那第二和第三作者给了谁?”
“第二作者给了某位有背景的学生,第三作者给了某位有姿色的学生。”
陆爱莲吹了声口哨,表示这才是人间正道。“你就别弄你那邪门歪道了。在这些老狐狸面前,你比那乌鸦还笨!这个国家的大学,本质上就是一个官僚机构,你如果没有不惜一切往上爬的决心和比城墙还厚的脸皮,怎么能爬得上去呢?如果你想治病救人,那就安安分分的做好你现在做的事情就好了。”
“对!”柴青竖起拇指称赞道,“我就没你这么看的开,得谢你开导我。”
陆爱莲无意对柴青对她说的这些人和事做出认真的褒贬,柴青对她的坦诚已让她无比开心。柴青说话的时候从不隐藏什么,随着叙述的进展,他的声调有时显得骄傲,有时则透露出无奈,这敏感和坦率让陆爱莲觉得他帅气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