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五点半,陆爱莲从沙发上爬了起来。前一天晚上她已经把要带的东西打包好放在门口。她蹑手蹑脚的经过卧室门口,进入卫生间洗漱,然后去到厨房把一口小锅装上半满的水,放到燃气灶上,点火,等水开了她从冰箱里拿出一袋元宵放入锅中,盖上盖子。这才进入卧室,轻轻的唤醒田琴。
两个人默默的吃完元宵。出门前陆爱莲说:“别害怕。”
“我不害怕。”田琴说。
这次她们七点刚过就到了医院,停车场还有不少空位。温度比昨天稍高,尘霾也更严重,一大早就昏黄一片。在踏上医院台阶的时候田琴停了下来,抬起头久久的看着天空。陆爱莲不解的望着她。田琴低下头,抚摸着肚子,低语着什么,然后才走上台阶进入封闭的医院大厅。
例行的抽血和心电图之后,她们乘坐电梯上到八楼。电梯门打开,是一个小小的厅堂,白晃晃的灯光照在大理石的地面和墙壁上,不知怎的有一种青绿色的反光。靠墙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摆着电脑和其他一些仪器,一个中年护士正站在那儿。询问得知这就是办理住院和手术手续的地方,陆爱莲把怀里的脸盆放下,从背包里把医生之前开的单子和钱包取了出来。护士坐下来,接过这些单据,开始熟练的操作。看样子大概需要个几分钟,田琴环顾着这个狭小而冰冷的厅堂。这个厅堂真可以说空无一物,除了其中一面墙壁上竖了一个宣传栏。宣传栏正中用红色的大字写着:“女人补肾吃这十种效果最好”。围着这大字的就是十种食物的介绍:第一种是黑豆,第二种是阿胶,第三种是当归,第四种是黑芝麻,第五种是龙眼干,第六种是海参,第七种是百合…她只看到第七种陆爱莲就办好了,总共交了四千块钱,出院的时候多退少补。护士让她们进入过道去医生办公室办理下一步手续。
走过一段很短的过道她们进入了一条很长的走廊,走廊的两侧是一个个的病房。大概走到一半的地方她们看见了医生办公室,里面清一色的年轻女医生和女护士。其中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吴医生接待了她们,吴医生说她负责检查田琴术前术后的身体情况,有什么情况只管找她。接着她开始向田琴询问这次怀孕和流产的具体情况,并且把这些东西输入电脑中。陆爱莲觉得自己站在这么忙碌的办公室里碍别人的事,便从办公室退了出来,站在走廊上,这时陆续又有两对夫妻进入了办公室,其他两位医生接待了他们。
陆爱莲看了看手机,九点一刻。病房的门都开了,医生开始查房。这一层住的都是孕妇,保胎的孕妇,所以称之为病房可能并不合适,这里并没有患有疾病的病人。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胎儿发育不稳定,这些母亲选择到这里来保胎,一直到胎儿顺利生产。这家医院在保胎方面有独到之处,这是她早就有所耳闻的。一路走来看到每个房间都住满了,还是让她小小的吃惊,她后来知道从这里往上三层楼都是保胎的病房。
她有些好奇,靠在墙边往病房里探视。病房并不算很新,墙面还算整洁,但一些家具:柜子、椅子、架子的表面随处可见漆色磨掉后显露出来的木色,一些新近磨掉的尚呈乳白色,而一些老旧的区域则发黄发黑,像是墨渍或是汤汁刻意染过。病房中有两张病床,病床上方挂着一台电视机。病房里的一个孕妇背对着她坐在床边,面对朝阳的窗户,披了件羽绒服在肩膀上,低着脑袋削苹果。另一个孕妇盘腿坐在床上,她的母亲站在身后为她梳头,这里大多数的孕妇都剪了很短的头发,方便打理,只有这个清秀可人的女孩依旧留着长发,她一面和母亲闲聊一面哼着什么曲调。
陆爱莲转过身来,一个身材矮矮的孕妇腆着肚子从她面前走过,她的步履十分缓慢,一只手撑在背后的腰部,好像刚从崎岖的山路上下来。她的头发梳得不算整齐,虽然在后面扎了个小辫子,还是有好些发丝在头顶和面庞上散乱着,长长的脸蛋上没有一丝粉黛,女人刻意掩饰的一切瑕疵在这上面全都暴露无遗。那双大眼睛里的黑珠子像是停摆的钟摆,愣愣的无神。她在陆爱莲面前走过的一刹那,下意识的做了个咬紧牙齿抿嘴的动作,随即就松开了。她就这么走到走廊尽头,消失在卫生间。陆爱莲盯了好几个人,差不多都是这副模样。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呢?陆爱莲问自己,是对周围一切的无所谓还是一种彻底的厌倦?
她靠着墙深深的吸了口气。为了成为真正的母亲这些女人必须这样躺在病床上,一连好几个月什么也不做,陆爱莲佩服她们和她们展现出来的牺牲和忍耐,但另一方面她又深深的感到恐惧。青春、美丽、活力,这些在她看来是最美妙的东西,在这些不久前还是少女的人身上竟然消磨的如此彻底!她忽而想起以前看过的科幻片,人类高度进化之后将生孩子这件事转变成一种可机器化操作的一件事,在巨大的工厂里从墙壁到天花板竖着一排排的类似棺材模样的机器舱,里面安放着一个个女人,这些女人的意识处于深度昏迷的状态,但身体机能是活的,人们把受精卵植入她们的体内,然后胎儿就在她们的体内成长起来,胎儿需要的一切营养都由那个机器舱连接到女人身上的各种管道输送,最后机器剖开女人的肚皮取出胎儿,缝上,下一个受精卵再植入女人的体内。
陆爱莲攥着的手心渗出汗来。她忍不住再次瞧了一眼病房里的病床,生怕它们在眼前变成机器舱。
她转而想自己是否能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她发现自己还根本无法想象做母亲这件事。不过她的思绪很快转到一个更加理性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即从经济承受能力出发。如果要一连在这里躺上几个月,她目前的工作肯定是保不住了,那就得靠丈夫一人的工资来承担家庭的支出,除了基本生活消费之外,每个月还有一大笔房贷要还,而住院保胎的费用也不低,再加上平时还不停的需要有人来看望照顾,她觉得未来的老公不是个有钱有闲的人,所以他们根本承担不起这样一种生活方式。想到这她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