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门前的那条黄土路一直向东走,就会越来越偏僻,经过散落的破旧农舍和衰败的荒地以及几个芦苇中的水塘之后,便是一个军用的空军基地。铁丝网将整个基地围起来,还时常有穿着绿褂子背着步枪的士兵列队巡逻。游手好闲的男青年们很喜欢在不远处的一个光秃秃的高坡上蹲坐,指点着机场中的飞机说笑。他是无法坐在那个高坡上的,因为这群人都知道他这个远近闻名的废物,他们嘲弄他,辱骂他,其中有个略有文采、自负其才的头儿甚至写了首打油诗调侃他。他不应承,不陪笑,不发怒,不羞愧,背着手,平静的从这群人身边走过,来到他自己最喜欢的一处地方,靠在几棵灰蒙蒙的松树下,看机头圆圆胖胖的飞机缓慢的在地上蠕动,然后在一刹那加速,骤然升上天空。
在一个夏天的傍晚,他从机场回来往家里走,在路过一个池塘的时候忽然听见芦苇丛里有人喊“救命”。他看见岸边驻着一辆自行车,便冲过去拨开芦苇丛,看见一个男人光着膀子绝望的在水里扑腾,看样子力气要使完了就要沉下去。他立刻大叫“挺住”,然后就跳入水中,游到那个男人跟前,臂膀环住对方的脖子,依靠强壮的力气硬是把这个人从水里给拽上了岸。这个人大概没什么事,他便走了,很快也把这事忘了。
一个星期后的傍晚,他再次从机场步行回家。在踏过荒地回到土路上时,他突然被在路边站着的一个男人给拉住了。这个人就是他上星期救的那个人。这个名叫李信的男人对他好生感激,告诉他他每天傍晚都在这里等着,希望能再次遇见自己的救命恩人。李信是某家工厂的一个科长,那天外出办事回来发现路边有个池塘,贪图凉快便下去游泳,结果在水里抽了筋,动弹不得,要不是史寒及时出现便丧了命。
李信和他的家人对史寒的仗义是如此感激,以至于在史寒见到他们一家人的那一天,他们就决定把李信的妹妹许配给他。
“你认为这些纸,这些油墨我是哪里来的钱买的呢?”史寒反问他。
史寒把李信打量了一遍,说道:“不如你这身衣服到时候借我用一下,见完客户我再还给你。你身材比我小一些,虽然我穿紧一些,但还能凑合。”
李信不好拒绝,但这件衣服借出去之后便再也没从史寒身上脱下来。他穿着这身狭小的衣服,弄个二手公文包装着自己的印刷样品开始去市里推销自己的印刷“工厂”。李信见他总是去市里大马路上那些门面装修很上档次的公司企业推销,暗暗觉得他好高骛远,谁会理睬他呢?
三个月后,史寒指着身上这件借来的衣服问李信,这件衣服多少钱。李信说了价格,只见史寒拿出个真皮的皮夹子,熟练的数出钞票来以五倍的价格给了他。李信无法抑制自己的惊讶。他问:“你干脆自己再买一件算了,何必这样?”
“这是我的幸运服。”史寒回答的煞有介事。
又过了三个月,史寒对李信说:“姐夫,你那个科长也赚不了多少钱,未来可以来我这,我不会亏待你的,我可以给你双倍的工资。当然,你必须好好做,不能像你在工厂里那样混日子,你得双倍的努力。”
李信这才意识到他这个妹夫比他和所有人想象的都要聪明许多。等到妹妹临产实在无法坚持印刷时,李信把心一横,索性辞去了厂里的职位,跑来为他这位妹夫打工。
这时史寒已经在离家不远的一个电焊作坊里租了一个小房间,把两台老古董运了过去,留下一个妹妹在家里照顾嫂子,他则带着老头、李信、另外一个妹妹,并从电焊作坊那雇了两个没什么活计的帮工,在租来的小黑屋里没日没夜的干。外面的院子里经常传来电焊火苗和锯片高速转动而发出的刺啦刺啦的巨大噪音,但房间里的机器一旦启动,就把整个世界驱逐到了无声的角落里。
史寒现在的爱好除了看飞机起降之外,就是摆弄这两台老古董。当两台机器空闲下来时他便叼着烟头,系个围裙,一个人在那里研究那些他还陌生的按钮都是什么作用。李信胆子小,生怕他把机器弄坏了,但总遭到他的嗤笑。很快李信就不说什么了,因为他确实钻出些名堂来,通过这些按钮的排列组合,要么可以提高他们印刷的效率,要么可以印刷出更多的样式出来,这些都是那个用了这玩意十多年的老师傅也毫不知晓的。知道这些窍门之后,史寒便弄了些白纸,自己画出图来,贴在小黑屋的墙上,然后给每个人上课,记不住了就自己到墙上来找。
李信不久用史寒给的钱买了套新西服,他很想跟史寒一起去见见客户,而不是一直在小黑屋里忙得昏天黑地。但这样的机会很少,史寒更情愿李信在他不在的时候帮忙盯住印刷的场子。
但李信还是等到了这样的机会,他很好奇史寒是怎么揽到生意的。李信见到高高在上的陌生人是有些怯场的,但史寒一直保持着他那不露声色的面容,他向对方递出名片,在对方的对面坐下,把公文包支在腿上,然后用低沉的嗓音不紧不慢的介绍起自己的印刷业务和“公司”来。这时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不怒而威的神采便开始发挥意想不到的效果,这些陌生人无一例外的会被他侃侃而谈的自信而吸引,而绝不会想到这是一个身无长物、被熟人瞧不起的破落户儿。
这种由其神态而产生的吸引很快变成了一种信任—史寒从公文包里把自己的印刷样品拿出来铺在对方的桌上,然后站在对方身边,俯下那高大威猛的身躯,向对方展示他的印刷品的质量是多么上乘。这倒是千真万确,史寒从第一天开始就买最好的纸和油墨,印出来的东西全都字迹饱满清晰,真的可以说是跃然于纸面,这在八十年代粗制滥造、偷工减料的大多数印刷品中绝对是少见的异类。他请对方把纸拿在手里掂量掂量,在从对方的桌上随便拿起一本书或者资料放在对方的另一只手里。
“请您看一看,不,您甚至可以闭上眼睛,您只要用手摸一摸,您这架天平会向哪边倾倒是显而易见的事。”这是史寒每次让对方平端两手时必然说的一句话。
史寒接着展示他那些印刷品中的独特样式—这都是他一个人自己钻研出来的。他指着自己特别满意的一种样式说这是德国最新的机器才能做出来的,并且立刻报出机器的生产厂家和型号,又指着另一种好看的样式说这是日本新一代的机型才能做出来的,同样报出厂家和型号。那大言不惭的模样就是你当面给他十个巴掌还跟你嬉皮笑脸的无赖也做不到的。接着他又把自己的公司着实渲染了一遍,这家公司拥有最新最好设备,拥有最熟练的员工,使用最好的原材料,拥有许多优质客户,只为客户提供最好的产品。这样一通天花乱坠在他那浑厚的嗓音里变成了无比真切图景,就连一旁的李信也不由得信以为真。
最后他以无比的诚意提到,这样高质量的产品在价格方面肯定要比那些市场上随处可见的下三滥要高一些,但价格并非不可以商量,并且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隐射到回扣的可能,请对方收好自己的名片,一旦需要高质量的印刷品,请务必拨打他在名片上的电话,不过由于工作繁忙,通常会由他的秘书来接听,他会在空闲时回复电话。
李信不胜惊讶的看着这个不久前还潦倒不堪的笨家伙竟然把人家唬得一愣一愣的。他问史寒哪里知道机器的型号和生产厂家,史寒拍着他的背,贴着他的耳朵说,他不过是在市里的书店里找了本书查了些资料,记在纸上背熟了而已。
“你跟客户说了那么多漂亮话,他们万一想来看你的公司怎么办?”
“你在街上买鸡蛋会想去看他家的养鸡场吗?好吃不就行了?”史寒一脸嫌弃。
“那电话是怎么回事?我们哪有电话?”
史寒告诉他,家附近开了一家旅馆,那边的接待室有电话,他跟那个接待室的阿姨疏通了关系,名片上就是那里的电话,那个阿姨会记下所有客户打来的电话。李信不由的佩服他胆子之大,脑子之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