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母一看是张根水，这才放下心来，说道：“张阿侄，很久没来我家坐坐了，侬这次来做啥西（绍兴话：做什么）？还不赶快来吃杯茶！”

张小将看到老祖母，门神样儿收敛了不少，表情也有些犹豫。身后的其他人却不认账，挥舞着拳头喊道：“少来这一套虚情假意，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经得起敌人糖衣炮弹的攻击。这种地主婆最是狡猾，同志们一定要擦亮眼睛，防止上当受骗啊！”

张小将扭过头去不看我祖母，喊道：“我们是毛主席的忠诚卫士，是文化***的中坚力量。打倒资本家，打倒大地主何怀德，消灭牛鬼蛇神，消灭地富反坏右，解放全人类！”

口号一出，谁与争锋？红小将们顿时蜂拥而入，就像饿了三年的老鼠，一进大门就开始翻箱倒柜。红卫兵最爱干的事儿便是破“四旧”，只要看见任何旧的字画、古董、书籍，都要加以彻底消灭。除了两尊三尺多高的白银蜡烛台、一台德国产的老式留声机，我曾祖父的朝服也惨遭劫难。

素金顶绣鸂鶒（七品县官刺绣）的胸花早被撕烂，108颗朝珠没命似的满地打滚。小将们笑嘻嘻地去追逐那些红珊瑚珠，对着阳光左看右看，放进了自己兜里。

抄家行动持续了半天，家里是一片狼藉，折腾了这么长时间，红小将们也似乎有些累了，便停住了手头的动作，一个劲儿盯着我们看。带头的张小将走到我祖父面前，说道：“何怀德，你曾经是本地最大的地主，照理来说这次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们，因为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阶级兄弟的残忍。不过今天你们全家都表现很好，说明你们经过了教育学习之后，还是有了那么一丁点的觉悟。”

张小将振臂一呼：“我们走！”正准备出门，不知谁突然说了一声：“我听人讲，这何家有一颗祖传的青色小珠子，据说是龙珠，这次没见着哇！”

另一个人说：“封建迷信！你怎么能相信？”

之前那人说：“你瞧瞧这何家，其他大地主要么呼天喊地，要么哭爹叫娘，他们呢？一点反应都没有，是不是太奇怪了？我看哪，他们故意露出这种软弱面目，目的就是为了麻痹我们，让我们误以为已经砸碎了一切封建毒瘤，实际上则保留下了最大的毒瘤。再说了，就算不是龙珠，也是个值钱的宝贝吧！”

张小将说：“王金水你说得非常有道理，不愧为最忠诚的卫士，最有战斗力，最富洞察力。”

见到红小将们去而复返，祖父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特别难看。张小将走上前来，说道：“何大地主听好了，我知道你们家有一颗祖上流传下来的珠子，老实交代放在哪里了？”

祖父赔笑道：“这都是外面谣传的，我们家没有这样的东西。”

张小将冷笑一声，转头跟旁边的红卫兵说道：“前段时间从县城里传来消息，有些走资派***把罪证放在隐蔽的地方，比如鸡窝、井边，但是最厉害的你们知道藏在哪里吗？用油纸包了扔进粪缸里。什么牛鬼蛇神，到最后都别想逃过咱们的眼睛！”

有人会意：“我们这就去寻寻看。”

我狐疑地看着祖父的脸，那饱含皱纹的脸仿佛石雕一般，看不出有什么神情变化。我暗自寻思，这祖传龙珠的事儿，只是听祖父当做故事讲过，祖上何鳌捉龙的经历，我是压根儿都没信，他们要找，就让他们去找呗，也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不出半个小时，那些小将们兴冲冲而来。出乎意料的是，为首那个人手里果然捏着一颗珠子，兴奋地直喊：“寻到哉寻到哉，真的寻到哉。”

只见那珠子全身青灰色，暗淡无光，被捏在两只手指之间，只有一颗龙眼大小，初一看过去一点都不起眼，我敢说这个东西掉在地上，还真不会有多少人会去注意它。

但是，听过那个传说的我却突然感到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祖辈流传下来的故事全部如过电影一般在我脑海里播放，那被劈成两半的牛头山、在水中疾驰的巨蛇、煮沸的血溪，还有最后留下的那颗珠子……难道那些事情都是真实的么？难道这世界上真有那么神秘的巨兽吗？

这实在太超乎常理，太超乎我的想象了。

我明显感到，父亲抱住我的一双手臂也在微微发抖。

张小将把珠子捏到祖父面前晃了一下，非常得意：“差点被你这个老狐狸给骗了。但是我告诉你，永远别小看了我们红小兵的力量，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别说你藏在粪缸里，就算是藏在天涯海角我们也能把它……”

话未说完，一个黑影飞上前去。我从来不敢相信，年迈的祖父会变得那么强悍。他一下子推开拐杖，扑到张小将身上，将珠子抢到了手中，整个人却跌倒在了地上，大吼道：“这是我们家的传家之宝，何氏后人世世代代都保管着它，谁也不能把它抢走。”

张小将从惊讶中醒来，骂道：“资本家就是资本家，狗也改不了吃屎。这珠子是你们何家的宝贝？在我看来，就是集中了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官僚主义一切罪恶的大毒瘤。”他爬了起来，面对众小将，喊道，“像这样的大毒瘤我们一定要将其消灭，免得它危害社会主义新中国的身体。”

说完，一群小将就冲上前来抢夺珠子。我父亲和大伯哪里还忍得住，也猛扑上来跟他们扭成一块。无奈对方人手实在太多，教书的大伯很快就被制服，双手反剪按倒在地，我父亲则被五六个人死死压住，一张脸还被踩在地上不得动弹。

剩下的几个小将则狞笑着围了上来：“何怀德，你放手还是不放？”

祖父又气又急，捏着珠子的手剧烈地抖个不停。他目露凶光，狠狠地盯着围上来的几个年轻人，心一横，牙一咬，竟做出了一个让在场的人都惊骇不已的举动。那个举动令我终身难忘。

只见他扬起手，竟然一口把青色小珠子吞入了肚里，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一双眼睛往外翻着，眼珠上的血丝暴涨，看样子极其痛苦。他的双手掐住脖子，不住地咳嗽起来。

红卫兵们一看事情闹大了，毕竟破四旧不是武斗，不能弄出人命来。张小将看看紧闭牙关的祖父，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老贼就是老贼，刚才的行动充分暴露了资本家大地主要钱不要命的守财奴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