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的米胡子忙活着上菜,每上来一道菜,曾静便向客人介绍,什么芋荷煮鸭,便江活水鱼,猪三样,七甲腊肉,马田豆腐等等,尽是些永兴县的本地菜式,不一会儿便摆满了桌子。张熙替先生和客人斟满了酒,曾静举杯劝饮,除了碧葵,众人都饮了一杯。
自从严鸿逵他们进门的那一刻,房海翔就开始恍惚起来。按照他本来的打算,这个时候他已经到了陈国衡家,正在马厩里给那匹黄马绑上马鞍,就要往张勘的祖屋飞奔而去了。谁晓得严鸿逵这些人到访,把他的盘算全打乱,他一下子就懵了。他稀里糊涂地被一群人裹挟着进了堂上,又稀里糊涂地坐在酒桌前,还稀里糊涂地喝了好几杯酒。席间沈在宽跟他说话,问他些事情,他魂不守舍,回答得卯不对榫,搞得沈在宽莫名其妙。卞虚舟进来,他也不招呼,坐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一样。直到碧葵悄悄捅了捅他,伏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才如大梦初醒一般,睁大眼睛四处看,仿佛到这时才发现自己身边坐了这么多人。
酒至半酣,只听主桌上一个苍老的声音高声吟道:“十年游侠千金尽。”
房海翔这桌的人齐齐看过去,却见严鸿逵高举酒碗,喝得满脸通红通红的。曾静听他吟出一句吕子的诗,哪肯示弱,立刻接着道:“九世怨仇一剑知!”
这一桌的沈在宽见先生们兴致如此之高,忙站起身来,接道:“为问门前车马客。”
张熙也马上站起来,接上最后一句道:“还能杯酒忆当时?”
一首诗吟罢,众人鼓掌大笑。笑声尚未停歇,只听“咚”的一声,严鸿逵重重地将酒碗掷在桌上,将众人全都吓了一跳,立刻收声,笑容却还僵在脸上。
只听他长叹一声,道:“此酒有时醒,此恨无时休啊!”
碧葵轻声对卞虚舟道:“你外公喝醉了,他在恨啥人啊?”
卞虚舟笑笑,道:“不妨事的,刚才他又吟了两句吕子的诗。他每天喝酒都这样的,我已经司空见惯了。他下一句就要说‘中原沦陷,夷狄乘虚而入,窃取我中华河山’了。不信你听着。”
只见严鸿逵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曾静跟着站起来,想要扶他,车氏兄弟示意曾静不必扶。二人嘻皮笑脸地看着严鸿逵,显然对他这一套早已见怪不怪了。
果然不出卞虚舟所料,只听严鸿逵怆然道:“中原沦陷,夷狄乘虚而入,窃取我中华河山…”
碧葵好生惊讶,她转头看卞虚舟,但见他目不斜视,正襟危坐,嘴唇一张一合的,却听不到他发出声音来。碧葵还在纳闷,却听那边严鸿逵的声音,竟然和卞虚舟的唇形完全契合。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他调皮,应和着外公说话的口型,居然分毫不差,甚至连神情都一模一样。
“乾坤反复,地陷天荒,八十余年,天运衰竭,天震地怒,鬼哭神号啊…”
碧葵看看严鸿逵,又看看卞虚舟,觉得格外有趣,“扑哧”一声笑出来。却听卞虚舟道:“听着,要哭了!”
果不其然,严鸿逵说到“鬼哭神号”时,放声大哭。这一哭,搞得曾静心潮澎湃,站起身来,对众人慨然道:“夷狄盗窃天位,污染华夏,就像强盗抢劫了我们的家财,却将我等主人赶出门外,占据我家!我们应齐心协力,将盗贼驱逐出去!”说到最后一句,已经声嘶力竭。
车氏兄弟带头鼓掌,这边张熙和沈在宽也齐声叫好,一时群情激愤,斗志昂扬。满座只有房海翔、卞虚舟和碧葵三人宛若置身世外,丝毫不为所动。
碧葵想起了什么,问卞虚舟道:“稀粥哥哥,我天天听爹爹讲啥个华夏了,夷狄了,也搞不清这夷狄究竟是啥个物事。我问过爹爹,他讲得太深奥,我听不懂;我也问过师兄们,他们又说不清楚。你那么有学问,给我讲讲呗。”
卞虚舟道:“这个好说!我有个容易的法子,保你一下便记住,且永远忘不掉。”说着,随手便抓过碧葵的小手,碧葵冷不防,来不及往回缩,她的手已经被他手心朝上摊在桌上。
他用食指在碧葵手心里写了一个“夷”字,道:“‘夷’是住在东方偏远之地的人。你看这个‘夷’字,是一个‘大’字加一个‘弓’字,好像一个人背着一张弓。一看就明白,他们精于射猎、打仗。”又写了一个“狄”字,道:“‘狄’是住在北方偏远之地的人。这个‘狄’字,左边是一个‘犬’旁,右边是个‘火’字,好像一个人牵着一条狗,打了猎物,生起一堆火烤肉吃。怎样,是不是一下便记住,永远不会忘的?”
碧葵刚一被他抓住手,早已脸红心跳,哪里听得进一个字。卞虚舟一讲完,她忙将手抽回去,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手心里痒嗖嗖的,一颗心兀自狂跳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