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葵用帕子抹了抹嘴,问道:“翔子哥哥,明天你还真要给爹爹认错吗?”
房海翔点点头,道:“师妹,刚才我一直在想你对我说的话。你说的对,对于先生来说,这汉人、满洲人的事情,就是所谓的华夷之防,是关乎天底下第一大义的头等大事,要他退让半步,都是万万不可能的。所以,只能是我向他认错。”
碧葵急道:“可是你若向爹爹认了错,就不能娶蓝儿了!难道你宁愿做一个负心汉,让她恨你一辈子吗?”
房海翔闭上眼睛,半天没有说话。碧葵也不说话,怔怔地看着他。
过了许久,房海翔睁开眼睛,徐徐吐了一口气,道:“我答应过蓝儿,今生今世,永不负她!”
碧葵疑惑道:“那你…”
房海翔道:“我跟着先生二十多年了,从小到大,不知被先生骂过多少次,被打过多少回了。每次都是我向先生认错,求先生宽恕。这最后一次,我想还是我来认错吧,就不要让他老人家伤心了。”
碧葵大吃一惊,道:“翔子哥哥,你说这是最后一次?难道你要离开爹爹,离开我们吗?”
房海翔看定碧葵,道:“我已经决定了,明天给先生道歉之后,我就悄悄离开蒲潭塾院,去找蓝儿,今后就可能再也见不到先生了。我给先生认错认了二十多年,每次都能得到先生的原谅,若是最后一次得不到,我会愧疚一辈子的。”
碧葵叫了一声:“翔子哥哥”,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房海翔道:“好师妹,你我兄妹一场,也是缘分。我走以后,不论天涯海角,一定会捎信给你。你要替我好好孝敬先生,如果你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就去找我。蓝儿一定会喜欢你,会像对亲妹妹一样待你的。”
碧葵含泪点头,终于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第二日,曾静起得很早。未到辰时,他便已经坐在书房里,忙着修改他写的那两本书了。他改得极其专注,以至于房海翔走进屋里,跪在他面前,他都没有察觉。
房海翔对着曾静磕了个头,道:“先生,昨日学生莽撞,得罪了先生,万分愧疚,还请先生恕罪!”
曾静这才抬起头,看见房海翔跪在地上,先是有些愕然,继而想起了昨天的事情,道:“起来吧。为师昨日也有些急躁,没有耐心给你解惑。你日后还须发愤读书,不要成天只知道练你的鞭子。为师在这世上,能信得过的,也就你们几个人了。你要像你张熙师兄那样,早日独当一面,少让为师操心才是!”说完便继续埋头修改那两本书了。
房海翔踟躇着想对先生说什么,眼泪却止不住淌了下来。
半晌,曾静发现他跪着没动,扭头一看,不禁笑道:“这么大的人了,挨了为师一顿打,竟然委屈得哭了!好好好,你别哭了,是为师不对,为师这厢给你赔不是了!”
房海翔擦干眼泪,道:“先生,这是说哪里话?昨日的事情,完全是学生的错,应该被先生责罚,哪里敢有半点委屈。学生是看到先生近日消瘦了不少,担心先生操劳过度,累坏了身子,方才流泪的。”
曾静奇怪道:“今天你是怎么了?变得这般婆婆妈妈?赶快起来吧,等会儿有贵客上门,你张熙师兄一个人招呼不过来,你赶快叫上碧葵去帮他的忙吧!”
房海翔又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向门外走。走到门口,回头望望曾静,欲言又止。曾静对他摆摆手,示意他快走,他这才慢慢退了出去。
碧葵已经守在门口等他了。见他出来,忙迎上前,问道:“翔子哥哥,你跟爹爹说了你要走的事吗?”
房海翔摇摇头,道:“我实在不忍看着先生难过。师妹,该说的话昨天都跟你说了,我们就此别过,师妹保重,后会有期!”
碧葵的眼圈立刻红了,她拼命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房海翔转身便走,却和迎面跑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只听张熙焦急地道:“到处找不到你们两个,却在这里偷懒。赶快随我过去,客人马上就要到了!”
第十二回红豆一曲诉相思青山隐隐绿水碧
其实,对于即将到来的客人,曾静并不是特别瞧得起。
那个严鸿逵,不过是生逢其时,侥幸被吕子收为弟子,并不见得有什么真才实学;他的学生沈在宽不到四十岁的年纪,更不用提了;至于车鼎丰、车鼎贲兄弟,纯粹是两个唯利是图的商人,靠着刻印售卖吕子的著作大发横财,实在为读书人所不齿。
而我是谁呢?我才是吕子真正的嫡系传人!论学问,论才略,放眼吴楚东南之地,除了我还能找出第二个人吗?不说别的,单凭我当年被评为湖南省第一卷的秀才试卷,严鸿逵、沈在宽们比得了吗?想到这里,曾静轻蔑地“哼”了一声。
张熙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考上秀才之后,没有继续再考举人,当时曾静是这样回答的:
“永兴县参加县里考试的,有二千四五百人,参加道里考试的,有二千人。世风日下,众人追名逐利,不知廉耻的人太多了!为师当年一时糊涂,竟为五斗米折腰,考取了秀才,至今还追悔不已。后来看到吕子的书,才知道吕子也有过和为师一模一样的经历。他将自己考取秀才这件事称为‘失脚’,到死都在懊悔。”
说罢,还给张熙诵了一首吕子的诗:
“谁教失脚下渔矶,心迹年年处处违。雅集图中衣帽改,党人碑里姓名非。苟全始信谈何易,饿死今知事最微。醒便行吟埋亦可,无惭尺布裹头巾。”
一席话说得张熙钦佩不已,更加在心中将先生像神明一般供奉起来。
对张熙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辞之后,曾静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几乎一整天都在独自垂泪叹息。张熙的问题深深刺痛了他的内心,他没有告诉自己学生的是,其实考上秀才之后,他进入县学,在接下来的遴选考试中,只考了个五等。后又经‘录科’、‘录遗’两次补试,皆未通过,竟被革除了秀才,无缘乡试考取举人。最终只能认命,在这山沟里开馆授徒,聊以糊口。
曾静所住的地方,相当偏僻,处在山谷之中,左右方圆十多里路,尽是耕户山农,除了曾静,连个读书识字的人都找不到。他陆续收了房海翔、三爪儿、张熙、碧葵等几个亦徒亦子的学生,靠着张熙叔父张勘的资助,加上其他一些学生的学费,还算能维持塾院的开销。塾院本身不大,一下子有这么多人住在里面,安排起来特别不易。他听人说四川的田价便宜,便跟张熙商量,寻思在四川找个安静的地方搬过去,和几个学生边读书边耕种。三年前,曾静带着张熙前往四川查看,他们先是乘船到了省城长沙。在长沙小住时,有一天在街头闲逛,碰巧遇到一个算命先生。那人见到曾静,大为惊诧,说他的两个眼睛中有一只是重瞳的,生有这种异相的人,自古以来只有舜帝、晋文公、西楚霸王等寥寥数人,实乃天生帝王之相,日后必定飞黄腾达,只是尚需时日而已。曾静又问何时才能时来运转,那算命先生闭着眼掐指算了半天,道:“待黄河澄清,五星连珠之际,便是一鸣惊人,蛟龙腾飞之时。”曾静和张熙闻言喜不自胜,给了算命先生好多银子。二人合计,既然命里注定要发达,不拘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于是决定不再动搬迁四川的心思,还是留在永兴,静等黄河澄清,五星连珠的祥瑞出现。
那日张熙说的曾静可以做皇帝的那些话,听得他颇有些受用。平日里他自己也仔细盘算过,该提前做些什么准备,一旦算命先生说的祥瑞出现,便可水到渠成。想来想去,该预备的,无非一个名,一个财而已。要名正言顺,师出有名,才可登高振臂一呼,天下万民响应。严鸿逵是吕子的学生,闻名海内,不管他真实的学问如何,借借他的名头确是必要的。大业成就之后,不妨封他个大学士当当。至于钱财,更是不可或缺,有了钱才能招兵买马,所以财大气粗的车氏兄弟是一定要拉拢的。大不了到时候封他们个户部、吏部的官做做。
曾静打定主意,两个月之前,写了书信给这几人,请他们进山,共商大事。他对此次雅集极为看重,托张熙从张勘处借了些钱,早早便开始采买筹备。又熬了几夜,写就两本书,一本叫做《知新录》,另一本叫做《知几录》。两本书皆是将自己每日所见所思,以及平日教诲几个学生的话,记载于内,预备在严鸿逵等众人面前展示一番自己的才学。
曾静正胡思乱想,只听门口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高声道:“蒲潭先生在家吗?”
他忙从屋里出来,吩咐几个徒弟道:“客人这么早就到了?快快快,你们都别站在这里了,随我到门口迎接!”他慌里慌张,边说边跑,不防被地上丢着的一根木棍绊了一跤,迎面扑倒在砖地上,那木棍却正是昨天打了房海翔之后被他丢在地上的。张熙慌忙上前将他搀扶起来,碧葵跑过来给他拍打身上的尘土,张熙给他扶正头顶上的头巾。
正狼狈间,几个人已经进了院子。张熙忙迎上前去,打躬作揖,给曾静引见客人。为首那位白胡子老者,自然是吕子的高足严鸿逵先生;他身边的两个黑面大汉,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不用说,一定是车鼎丰、车鼎贲兄弟;跟在他们后面的还有一位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见了张熙,格外亲热,两人拉手问好,满面春风。张熙向大家介绍道,这位年轻人便是吕子的再传弟子,严老先生的得意门生沈在宽先生。
曾静与众人寒暄,将房海翔、碧葵介绍给客人一一见礼。严鸿逵四下张望,问沈在宽道:“咦,虚舟跑哪儿去了?”
话音未落,只听门口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外公,我在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