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葵一听,拍手笑道:“阿弥陀佛,报应啊,报应啊!那天是谁教训我和三爪儿师兄来着?”说着,她站起身来,背着手煞有介事地道:“先生说过,中华之外,四面皆是夷狄。这夷狄呢,就是满洲人!他们和我们汉人不同,长着人的样貌,豺狼的心肺;他们穿兽皮,吃生肉,他们丧尽天良,禽兽不如—翔子哥哥,这些话是啥人跟我们说的呀,我怎么就忽然记不起来了呢?”
房海翔见她学得惟妙惟肖,顿觉尴尬不已,道:“这些话确实是我说的,我现在知道自己说错了。师妹,你就不要笑话我了。”
碧葵不依不饶,道:“格么好了,你欢喜上了一个满洲女子。我倒想问问你,你的蓝儿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长着人的样貌,豺狼的心肺?她是不是穿兽皮、吃生肉啊?你跟她呆在一起,怎么没让她给吃掉呢?”
房海翔苦笑道:“她要真的能把我吃掉倒好了!这样我就能和她的身体合二为一,永远不分开了。”
碧葵以为师兄不高兴了,忙道:“翔子哥哥,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你可不要生气啊。”
房海翔道:“我没有生气,我是在发愁,这件事怎么跟先生去说。今天只是跟师兄辩了几句,就把他气成那样,如果他知道我和一个满洲女子在一起,还不得把他气死了?”
碧葵抱怨道:“爹爹也真是的。其实他一辈子呆在这山沟里,就去过省城一次,根本就没有多少见识,只是听那吕子说啥他就相信啥。更可恶的是张熙师兄,他只知一味吹捧爹爹,连爹爹能做皇帝的话他也能说得出口,我听了都觉得肉麻、恶心!可是爹爹还偏偏爱听这些阿谀奉承,人家一捧他,他就忘乎所以了。”
房海翔道:“我活了二十多年,也是一直呆在这山沟里。平日里只听先生教诲,对先生讲的华夷之防,其实都是一知半解的。如果不是去追三爪儿师弟,阴差阳错有了这么一段经历,可能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山沟之外的事情。从前还以为满洲人真的像先生所讲的那样,和禽兽没有什么分别。直到遇上蓝儿,才发现和先生说的完全不同。原来满洲人的女孩儿和我们汉人的女孩儿一样美丽,一样聪明,一样心地善良啊…”
碧葵道:“是啊,自己不亲身经历,是不会晓得的。老早我在江宁织造曹老爷家的戏班子里唱戏,他们家都是旗人。曹老爷有位公子曹二爷,弗管对旗人还是汉人,是主子还是下人,他都喜欢亲近。尤其是对我们这些女儿家,更是要好得不得了。他还说,男子是泥做的骨肉,女儿呢,是水做的骨肉。他成日就愿意和女儿家厮混在一起,一点儿主子的架子都没有…”
房海翔道:“我听蓝儿也提起过一位姓曹的公子,蓝儿说他十三四岁的年纪,特别聪明,还会作诗呢。不知你们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碧葵道:“这个就不晓得了。翔子哥哥,假说先生和蓝儿,你只能选一个,你会选谁呢?”
房海翔踌躇道:“先生和蓝儿,一个是至亲,一个是至爱。我…我一个都舍不得丢掉。我想我会尽力说服先生,让他同意我和蓝儿在一起的。”
碧葵一脸不屑地道:“翔子哥哥,亏你还比我大那么多,见地却还不及我!你跟爹爹商量别的事情还有可能,但是这汉人、满洲人的事情,对他来说,就是关乎天底下第一大义的头等大事,他是万万不肯退让半步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若跟着先生,就必须和蓝儿分开,你若想和蓝儿在一起,便要和先生一辈子恩断义绝,绝不可能两全的!”
房海翔使劲捶打了两下床榻,沮丧地道:“师妹,你说的我不是不明白。可是你让我怎么办啊?我…”
忽听屋外有脚步声,碧葵忙将食指竖在唇上,示意房海翔不要做声。
门开了,张熙走了进来。他手里端着个砂锅,一进门就招呼碧葵道:“师妹,翔子醒了吗?这是先生特意叫米胡子给他炖的永兴四黄鸡,赶快让他趁热吃了!”
碧葵接过砂锅,盯着张熙上下打量,道:“张熙哥哥,你怎么穿成艾格样子了?你的辫子呢?”
房海翔闻声,也抬头看张熙。只见他穿了一件大袖长袍,头上的辫子不见了,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髻,包了一块头巾,而整个头顶却还是光光的,看起来不伦不类,十分滑稽可笑。
张熙见二人奇怪地看着他,不以为然地道:“看什么看,大师兄留的是大明的发髻,穿的是大明的衣冠。不光是我,连先生也是如此穿戴呢!”
碧葵好奇道:“好好的为啥突然换上了大明的衣冠?”
张熙道:“明日,有几位贵客要到塾院拜访。先生吩咐,不得怠慢,所有人都要换上大明的衣冠,以示隆重待客之礼。”
碧葵问道:“是哪里来的贵客,让爹爹这般看重?”
张熙压低了声音,道:“明日到访的客人非同小可,乃是吕子的学生严鸿逵老先生、严老先生的学生沈在宽先生,还有车鼎丰、车鼎贲兄弟。先生特地邀请他们上山,有极其机密的事情要同他们商量。”
碧葵顺嘴问道:“难道要商量反清复明的事吗?”
张熙斥道:“小孩子家,不该问的事情不要问!只管好生照顾你翔子师兄就行了。”说罢在榻边坐下来。房海翔忙挣扎着起身,被张熙按住,道:“不要起来了,你好好歇息,养好伤明天还要待客呢。”
他又看了看房海翔的伤势,道:“翔子啊翔子,不是师兄说你,你这脾气太暴了,也该改改了。你跟着先生比我还要久,照理说你更应该了解先生。先生是得了吕子真传的圣人,别人说的话你可以不信,他说的话你还敢不信吗?”
房海翔刚想说什么,张熙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转头对碧葵道:“还不快把鸡汤端给你翔子师兄喝?”
碧葵道:“哎,你挡在那里,我怎么端过去?”
张熙有些不耐烦,道:“好了,好了,我再说几句话就走,我走了以后你再慢慢给翔子师兄喝吧。”
碧葵在他身后狠狠白了一眼。张熙又道:“你看你,今天你把先生气坏了,我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若不是我拦着,先生还要再打呢!”
碧葵挖苦道:“喔唷,原来张熙哥哥是个大好人呢!翔子哥哥,你可得好好谢谢大师兄哦!”
张熙挥挥手,道:“小孩子家,大人说话不要插嘴。”又对房海翔道:“明天,你就诚心诚意给先生认个错,我在旁边替你说几句好话,劝劝先生。先生一向听我的,他大人大量,一定会宽恕你的。”说罢,站起身来,道:“明天贵客登门,我还要去准备准备,就不陪你们了。”
张熙走了。碧葵把砂锅里的鸡汤盛出一小碗来,端到房海翔面前,道:“还热着呢,翔子哥哥,赶快喝吧!”
房海翔道:“师妹也一起喝吧。”
碧葵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道:“别说,还真有点儿馋了。我就喝一小口,翔子哥哥有伤,要多喝一点儿。来,你先喝!”说着,把碗捧到他嘴边。房海翔要碧葵先喝,见她执意不肯,就只好先喝了一口。碧葵这才也喝了一口,不住咂嘴,连声道“好鲜”。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在同一个碗里喝鸡汤,满屋香气四溢。喝完鸡汤又吃鸡肉,碧葵发现砂锅里的鸡只有一条鸡腿,断定另一条鸡腿定是被张熙偷吃了。她恨恨地骂道:“这个两面三刀的大师兄,明明是他怂恿爹爹打你的,被他那么一说,反倒成了你的救命大恩人,还要你感激他!炖了一只鸡,却还偷吃了一个鸡腿,真是太不要面孔了!”
房海翔笑道:“无凭无据的,你又没看见。兴许是厨房的米胡子偷吃的呢!”
碧葵恨道:“等会儿我就去找米胡子问个清楚,他要是没偷,那就一定是大师兄偷的。我把他叫来,让他和米胡子当面对质!”
房海翔劝道:“算了算了,我们平时日子过得太清苦了,难得吃点儿好的,有人偷吃也在情理之中。再说不就是一个鸡腿嘛,管它是大师兄还是米胡子偷的,这不是还给我们留了一个嘛!来,小师妹,你把这个鸡腿吃了!”
碧葵死活不肯,两人一再推让,架不住房海翔坚持,最后还是碧葵把那条鸡腿吃掉了。两人都感觉吃得好饱,房海翔觉得精神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