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海翔和碧葵听了,这才稍稍安心。曾静指着桌上写好的对联,道:“你们把这幅对子贴起来吧。”
二人应了一声,从书桌上小心地捧了墨迹未干的对联,来到正厅前的柱子旁。房海翔先把原来那幅已经有些残破的“天地入胸臆,文章生风雷”的对联揭下来,再从碧葵手中接过新对联贴了上去。
碧葵道:“爹爹的字写得真好看,可惜我认不全。翔子哥哥,这对联上写的是啥,你帮我读一读吧。”
房海翔念道:“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
碧葵道:“翔子哥哥,这对联说的是啥意思啊?”
不等房海翔回答,只听堂外有人笑道:“小师妹,这么明白的意思,你竟然听不懂?”说话间一个三十开外的男人走进屋来。
碧葵皱皱鼻子,道:“碧葵愚笨嘛!张熙哥哥,那你来给我讲讲吧。”
张熙得意地踱着方步,摇头晃脑地道:“先生写的对联,取自吕子的诗,原诗共四句,‘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寒冰不能断流水,枯木也会再逢春。’这上联一个‘清’字,下联一个‘明’字,说得再明白不过,吕子立志反清复明,义无反顾,矢志不渝!”
曾静含笑道:“熙儿讲得很对!”
碧葵好奇地问曾静道:“爹爹,那个吕子,他为啥要反清复明啊?”
曾静答道:“吕子是浙江崇德人,生于崇祯年间,祖上在大明世代为官,本来就是大明的子民,当然要反清复明了。”
碧葵又问:“听师兄们说,吕子是个很了不起的大学问家。难道,他的学问比爹爹还要结棍吗?”
曾静闻言大笑,道:“爹爹的学问可比不上吕子。他年幼的时候就聪明过人,读书三遍就不会忘记,八岁时就能写文章。他博学多艺,洞晓天文、乐律、兵法等等。世人都说吕子精通二十四门绝技,但似乎每样技艺都是一点即通,一通即精,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下苦功学习过。”
碧葵惊叹道:“哎呦,原来吕子不光学问好,他还精通兵法,他会打仗吗?”
曾静颔首道:“正是!当年清军入关,大明将亡时,吕子散尽家财,召募义勇,在浙江与清兵激战。他亲自上阵,往来冲杀,左腿中箭,仍然奋勇杀敌。可惜寡不敌众,最终还是兵败了。”
碧葵追问道:“那兵败之后呢?满洲人没有抓他吗?”
曾静道:“满洲人窃取大明天下之后,吕子便隐居起来了。后来顺治十年,他参加科举,还中了秀才。”
碧葵不解,道:“爹爹,你方才说吕子一心反清复明,可是他为啥还要应大清的试,考取大清的功名呢?”
曾静道:“这叫辱身不降志。吕子看似热衷功名,实则是为了保全性命于乱世,以图日后重整旗鼓,光复大明河山。古往今来,凡胸怀大志者,必定要忍辱负重,有时还不得不委曲求全。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韩信甘受胯下之辱,他们韬光养晦,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实现心中的宏图大志。你能明白爹爹讲的道理吗?”
碧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追问道:“那后来呢,吕子做了满清的大官吗?”
曾静摇摇头,道:“没有。考中秀才后,吕子放弃功名,再次归隐。他将顺治以来开科取士的文章,加上自己的评点,刻印出售,一时名动天下。康熙十九年,满洲皇帝为拉拢汉人,征招天下隐士入朝做官,嘉兴郡守向朝廷推荐了吕子。吕子断然不受,清廷一再催逼,吕子竟然剃光头发,出家为僧了。”
碧葵“啊”了一声,道:“格么有学问的人,竟然出家当和尚了!”
张熙插话道:“世人不解吕子为何要出家,他就给大家讲了个故事。说的是有一个人走在路上,遇到一个卖糖的在吆喝‘破帽子换糖啦’,那个人急忙把帽子藏了起来;过了一会儿,那个卖糖的又喊‘破网子换糖啦’,他又急忙把头上的发网藏了起来。心里想,这回没有什么可以换糖的了吧。谁想到那个卖糖的人竟然喊道‘乱头发换糖啦’。那人张皇失措,哭道‘为什么要这样逼我啊!’于是只好把头发剃光了—吕子讲这个故事,是想告诉大家,他出家为僧,实在是被朝廷所迫,不得已而为之的。”
众人都叹息了一会儿,碧葵神往道:“爹爹,你可曾见过吕子?”
曾静叹道:“可惜你爹爹生不逢时,没有那个福分。吕子生在浙江,爹爹生在湖南,相去有数千里。康熙二十二年,吕子壮志未酬,不幸仙逝,享年五十五岁。我是康熙十八年生,吕子去世时,我只有四岁大。从此天下少了一位旷世奇才,令我等后辈唏嘘不已,徒叹无缘啊!”
碧葵捧过茶来,曾静接过来饮了一口,接着说道:“我年轻的时候,到州城应试,第一次见到了吕子点评的科举试卷。看到他论述严谨,文法规矩,尽是大家气派。我十分佩服,认定吕子是先世第一流的宗师。不过当时只知仰慕吕子的文采,并未领悟吕子著述文章的精义。直到去年,才有幸拜读了吕子毕生的著作,越发对他心悦诚服、推崇尊奉。说起来,这一切还是拜托了你们的张熙师兄呢!”
碧葵向张熙望去,张熙面现得色,道:“先生谬赞了。去年,先生命我到江浙等地购买四书五经大全及朱子文集,我前往浙江崇福吕子家中,见到了吕子的第九个儿子吕毅中,他得知我的来意,便将家中所藏吕子著述倾囊相赠。然后又将我推荐给吕子的得意门生严鸿逵老先生,我便前往湖州拜会他。
那严老先生听说我是蒲潭先生的弟子,便对我另眼相看。又听我讲起先生的学问,越发肃然起敬。我在严家住了几日,深得严老先生喜欢,他又将我推荐给他自己的学生沈在宽。
那沈先生论起来也是吕子的再传弟子,他在江南富豪车鼎丰、车鼎贲兄弟家中教书。我在车家住了两三日,与沈在宽和车家兄弟可谓千里论交,一见如故,赋诗赠答,意气相投。临别前,车家兄弟还赠了我一两银子做路费呢!”
曾静续道:“多亏了你们张熙师兄这一趟江南之行,无意间竟将吕子生平著述尽数获得。为师虽然无缘蒙吕子亲自教诲,却有幸将他的文章悉数尽览,便如同吕子耳提面命一般。从此,为师一言一行,都以吕子为师。不是在你们面前夸口,为师自认是吕子学问的正宗传人,绝不逊于严鸿逵、沈在宽之流!”
张熙道:“先生才学,远在严、沈二人之上。我自幼家世寒微,身处僻外穷乡,无缘见到有学问的人。直到二十五岁那年,得知先生的秀才应试卷,曾被评为湖南省第一卷,心中敬仰,便打定主意拜先生为师,从此拨云见日,茅塞顿开。依张熙之见,先生的大才,不用说严、沈二人不能比,便是与吕子相比,只怕也不遑多让。”
曾静摆摆手,笑道:“熙儿不得胡言。那吕子乃人中之龙,帝王之材,为师怎敢与吕子相提并论?”
张熙对曾静躬身施了一礼,道:“先生过谦了。可惜自古以来,少有读书人做皇帝,皇帝都给草莽英雄们做了。”
曾静颔首道:“为师以为,皇帝就合该是读书人做的。春秋时的皇帝该孔子做,战国时的皇帝该孟子做,秦以后的皇帝该程颢、程颐兄弟和朱熹他们来做,而明末的皇帝,就该由吕子来做。我们读书人最会做皇帝,那些草莽英雄们晓得什么做皇帝!”
碧葵惋惜道:“可惜吕子已经不在了,爹爹觉得当今世上该啥人来做皇帝最合适啊?”
张熙抢着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碧葵看看他,撇嘴不屑道:“张熙哥哥,难道你也想做皇帝吗?”
张熙摇头笑道:“非也,非也!能做帝王的人,必定天赋聪明,满腹经纶,有经天纬地之才,匡扶社稷之志也!放眼当今天下,若论天赋绝顶聪明,才学博古通今,能登九五之尊,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者,吕子之后,唯有我家蒲潭先生也!”
曾静听了,抚掌大笑道:“熙儿,你是说为师可做皇帝?哈哈,为师可不敢当啊!但为师知道,刚才这番话,是你发自肺腑的真实想法,绝非一时轻率狂妄,信口胡说来抬高为师的。其实呢,为师之所以在吴楚东南之地能够算得上是一个人才,也是多亏了得到了吕子的真传呢…”
张熙含笑道:“先生所言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