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本来不会喝酒，在秦家的这些年头里，逢年过节，主人总是要叫她也跟着喝一点，喝得多了，她不仅长了那么点小小的酒量，而且喜欢上了茅台特有的酱香。怎么这么好喝呀？这酒是不是加了豆瓣酱呢？每次听主人，酱香酱香的说，她就想到了豆瓣酱。这酱的味道，怎么那么熟悉呀？跟她以前酿过豆瓣酱是不是一样一样的呀？其实，她不仅酿过酱，当年还是酿酱的一把好手，村里人都说她酿的酱好香，晒在菜园里，走在村道上的人，老远就闻到了香味。许多邻居还向她讨过酿酱的经验呢！可惜，这些陈年往事，在她那失忆的脑袋里，完完全全地删除了。

没等阿姨举杯敬主人，主人已经端起大杯子，碰了一下她面前的小杯子，一仰脖子，一大口茅台酒已经从喉咙里一贯而下，入了干涸的肠胃，接着又连着倒进了十来口，倒进去一口，夹进去一块干菜肉。别人吃菜，桌子上的每道菜都要尝一尝，他吃菜，桌子上的菜再多，他总是认准一个菜，一吃到底；别人喝茅台，喜欢用茅台小杯子，他喝茅台，则爱用四两装的大杯子；别人喝酒，尤其是喝好酒，喜欢慢慢地品尝，他喝酒，尤其是喝好酒，却喜欢一开始就猛喝，喝得八九不离十了，然后要么起身离开，要么坐着看人家海吃湖喝。不喝酒的时候，吃饭也是如此，三五下扒完了几碗饭，任后面有再好的菜上来，他也难得动筷子了。他说，吃吃喝喝这种事儿，哪里用得着消磨那么多时间呢？吃饱喝足，要么干活，要么睡觉，要么洗脚搓背找女人去！没有发迹时，人家见他这个吃相，说他到底没文化，没修养，连吃喝都是粗鲁相；发迹了，人家就敬慕地说，啧啧！到底是大老板，成功人士，连吃喝都比别人有讲究！连吃喝都能看出他不同凡响的创业图强的精神来！

阿姨咪完了一小杯茅台，去灶间端上来蒸熟蒸透了的火腿鳖，摆在他面前，说：“你慢慢喝，慢慢吃，吃快了，伤胃。”

秦仁宝给她面前的酒杯里满满地倒上了第三杯，说：“我吃饱了，你慢慢吃，我看着你吃。”

阿姨说：“满桌子菜，你不吃了，叫谁吃去？”

秦仁宝一拍光脑袋，突然喊了一声：“我忘了，忙得彻底忘脑后去了。”

阿姨放下刚举到嘴边的杯子，惊慌地问道：“什么忘了？”

秦仁宝说：“儿子要回来的。”

哪个儿子？是秦时吗？他那么远，不会是他吧！秦间？是不是长时间不见这个儿子，主人也想了？可能吧！虽然，不是自己亲生的，但毕竟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爸爸爸爸”叫了那么多年，哪儿会说断了就断了呢？好，好——这就好。阿姨说：“间间他妈妈也一块回来吗？”

秦仁宝瞬间晴转多云，转雷电，转阵雨，伸手端起杯子，重重地又往桌子上一放，杯碎了：“插——这个**货！这个野杂种！还有脸回来？！”

阿姨吓了一大跳！瞬间，面前的满桌子菜肴，旋转了起来，她双手夹住自己疼得不住地抖动的脑袋瓜，想使她不要抖动，但还是疼痛得厉害，抖动得厉害。

秦仁宝见状，立即熄火了，知道阿姨惊吓不得，一惊吓旧病就复发，他赶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把你吓着了。”

阿姨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离开了餐桌，说：“我回房躺一会儿，就会好的。你慢慢吃……慢慢吃……”

秦仁宝扶着她，往边上的保姆房走去，边走边解释：“是我不好，我没说清楚，让你误以为他们娘儿俩要回来了。”

阿姨在床上和衣躺下了，喃喃地问道：“是不是时时要回来了？”

秦仁宝说：“是呀是呀！昨天，他打电话来的，说要回来，还带了个女人。”

阿姨说：“是他的对象？他有对象了？”

秦仁宝说：“没说是他的对象，只是说带个女人来，有重要事情！”

阿姨说：“好啊好啊！时时也到了这个年龄了，该讨老婆了。我先躺一下，等一下，他们回来了，你叫我，我起来给他们热菜热饭。”

秦仁宝轻轻地合上了房门，回到了餐桌边，拍了一下自己的光脑袋，责怪自己，都怪我，这么冲动，发现这是个*夫，这是个野种，又不是今天，都年把时间了，什么都已经想得清清楚楚了，怎么还会那么放不下呢？阿姨一提到他们两个，怎么自己的脑袋就爆炸呢？

正在这时，餐厅对面的电梯有了丝丝的响声，显示屏上的数字由“1”到“—1”“—2”，不一会儿又由“—2”“—1”“1”，电梯门开了，走出来两个人，一个是儿子秦时，一个是儿子带来的漂亮女人。

秦时叫了一声：“爸爸——”伸手就往碗里撮了一块干菜肉，抛到了口中，说：“真香！”

漂亮女人说：“叔叔好！”

秦时回过身来，介绍道：“爸爸，她叫颜时琴，颜真卿的颜……说颜真卿，你不懂，就是颜色的颜，时间的时，钢琴的琴，她爸姓颜，她妈姓时，所以叫颜时琴。”

秦时定定地看着颜时琴，说：“好……好……”

站在面前的这个漂亮女人怎么那么眼熟啊？好像在哪儿见过呢？姓颜……颜时……什么……“你贵姓？”“我的姓不贵，姓颜，颜色的颜，颜面的颜，干我们这一行的，就是不要颜面的，要颜面，就赚不了钱了！”

啊——这个女人，怎么是她？是自己在上海摊有过“一夜情”的那个酒吧女？秦仁宝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去年年底自己最最苦闷时，在上海摊某个酒吧里，与之相遇的种种情景。

秦仁宝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餐厅，连电梯都嫌它太慢，三步并作两步，从楼梯逃也似地上了三楼的书房，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闷坐在书桌前。

秦仁宝的书房，有很多书，《二十四史》《资治通鉴》《四书五经》《四大名著》……秦时有一次问他，老爸，这些书你看过吗？他说，老爸哪儿看得懂！肚子里装着的字，扫扫干净没有一箩筐！那你买这么些书干嘛？他说，不是我买的，房子装修好了，那些想做我公司业务的老板买来送我的。本来我想，堆到车库里去的，后来想想，装装样子，让人看了有文化也好的。秦时拉开书桌的抽斗，看到一大摞连环画，问他，老爸，你搞啊？他说，搞什么收藏啊？噢——对了，你说老爸，没文化，不看书嘛？也看，就是爱看这些小时候看过的小人书，《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洪湖赤卫队》……好看极了，我没事在家，就看这些小人书。你想看吗？想看，就来拿去看，看了放回到这里。秦时顿时红了脸，嘴上不说，心里想，你这不侮辱我的智商，拉低我的文化吗？就算要看小人书，我也不看你这些破烂货，要看就看个《虫之歌》《航海王》之类的动漫书。

秦仁宝一屁股坐在了摊着一张老虎皮的转椅上，拉开抽斗，抓出一本小人书《穆桂英挂帅》，翻了翻，扔回到了抽斗里，砰的一声合上了抽斗，骂了一句，娘的，“穆桂英”挂帅挂到老子家里来了！哪一辈子作了孽，跟你上了一趟酒吧，开了个房间，你就找上门来了？自己也是混账，那些天怎么就那么没有定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