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长叹一声：“哎——”
老松头伸出左手托住黄牛牯的下巴，搁到了自己的膝盖上，腾出左手掰开牛的上巴，右手抓起一个鸡蛋糍粑，往它嘴里塞：“吃吧，吃吧，吃了会好起来的。”
牛的喉头咕嘟响了一下，吐了出来，说：“好不了了，都这把年纪了，好的了又怎么样呢？好起来，我也没有老本行可干了！活着也是白白空耗这个世界上的粮草.........！”
前段时间，死蚊子砍了溪边田里的苗木，要种葛根，种不了葛根的地方散花籽儿，空弄什么“花满乌溪春满乡”，要牛耕田，自己不好意思来向老松头租牛，让秦书记来说。秦书记也是碍于乡里孔书记要搞试点的情面，不好拒绝，来跟老松头商量，老松头也是碍于秦书记的面子，不好拒绝，同意了。我呢？既然主人都同意了，我能不去吗？可去了又实在觉得无聊。我们牛类牛族，自古以来耕田是为了种粮食，现在耕田却为了搞花里胡巧的那一套！谁乐意啊？但是不乐意，又怎么样呢？我也想过改行吧！去当菜牛？当斗牛？命运岂不是更惨！罢罢罢！都到了这把年纪了，还不如早点“归去来兮”，下辈子投生做个宠物猫宠物狗……不不！怎么好改了自己牛的爱耕作肯吃苦不怨天不尤人的本质呢？投生耕牛无田可耕，那就投生当辆拖拉机，投生当个收割机，或者做个空中自由自在的无人机，给杉树毛竹施施肥，治治虫吧！
老松头再次抓了一把和着蛋黄的糍粑，塞进了牛的喉头，怕它吐出来，他将右手，伸到了喉头深处，黄牛牯白着滚圆的眼珠子，脖子动了两下，四腿一哆嗦，喉头发出一个怪怪的“呃——”，头耷拉下去了……
老松头哭了：“老黄啊…...…你就这么走了…..…我是想让你吃点好的补补….....…慢慢地好起来…...…哪里…....…哪里想得到…....…却却咽咽死了……”
这天晚上，老松头先是蹲在牛栏里，用那双粗糙的手掌，慢慢地抹牛圆睁着眼睛，抹了这只又抹那只，直至它闭上了眼帘。
老松头不吃也不喝，坐在牛栏的门口石上，边咳嗽边抽烟，直到大天亮。面前的地下，丢下了一堆烟p股...........
黄牛牯死了！
卢山坞村最后一个畜生消逝了！
为啥说最后一个畜生呢？本来黄牛牯还算不上是最后一个畜生，死蚊子家不是还有一头藏獒吗？前不久，也就是死蚊子被逮走的不几天，乡里的周葩来到了他家，对姚招娣说：“你家这畜生，有人举报！”姚招娣心里想，怎么我家男人一出事，就有人举报了？之前你们就不知道我家有这个畜生么？我家那个死货，为了这个畜生能够“逍遥法外”，给你们送的烟呀酒呀，你们不记得了么？墙倒众人推呀！连狗也跟着倒霉！好吧！你们有胆量，就自己去捉走好了！她说：“你们爱咋就咋的！”跟在周葩后面的胖子和瘦子，走到狗窝边来解铁索。姚招娣以为藏獒会奋起一击，将三个比畜生还畜生的家伙赶跑了，可哪里知道，这个畜生竟然乖乖的就范了！哎——主人倒威，你也瘪塌塌了！人家说狐假虎威，你是狗假主威啊！主倒狗痿！看来，人一倒霉，喝凉水都塞牙；主人一倒霉，别说家里人，连家里养的畜生都完蛋！
这天早上，徒弟鲍小狗他们这些个篾匠来厅里上班了。往日他们来了，率先看到的总是老松头，蹲在天井边，就着亮光，不是在编一个东西，就是在瞄一个东西。瞄什么东西呢？不是在瞄一只“鸡鸭”，就是在瞄一个“杯盒”，反正都是徒子徒孙们做出来的竹制品，瞄瞄上头，有没有偷懒的地方，有没有可以改进的地方。可今天，他们上班来了，没见那个泥塑木雕似的一动不动蹲在那里的老松头。
“莫不是病了，起不来了？”
鲍小狗嘀咕了一句，往老松头家走去。进了门槛，先走到楼上，看他牛栏铺上的床铺。床上一堆破棉絮，窝在那里。师傅个儿小，死了更是缩小了。鲍小狗心里猛的一惊！带着哭腔，以前所未有的声响，大喊一声：“师傅——”
“咳咳——”
楼下牛栏铺里的回声。
鲍小狗长吁了一口气，三脚两步，下了楼梯，眼前的状况，让他明白，师傅没死，死了的是师傅家的另一口——黄牛牯。
徒弟知道，这畜生在这个家庭里，已经不是畜生，而是不可分割的一位家庭成员。师傅有女儿没儿子，就拿黄牛牯当儿子。以前跟他学做篾时，鲍小狗结结巴巴地说过，师……师傅，我当你……你儿子吧！师傅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一味地抽烟。师傅在想，你这小子，看上去阉不拉几的，三个拳头打不出一个屁来，谁知道你肚子里轮的是什么花花草草？相当儿子是假，相当女婿是真吧！也不撒泡尿照照，配得上我家的小琴还是小箫？鲍小狗好像猜透了师傅的狐疑，又结结巴巴地说，师……师傅，我保……保证就当儿子，把小琴和小箫当妹妹，我要是有歪想，天……天打五雷轰！师傅说：“我有儿子了。”有儿子了？儿子在哪里？师傅说：“儿子在牛栏里吃芒杆呢！”
这会儿，木讷的徒弟，没看出师傅的伤心，摸摸牛肚子上还有些许热气，说：“我打电话，叫饭桶来拉去农家乐，看看值多少钱？”
师傅一手撑着牛栏门口石，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徒弟说：“师傅，你说好吗？”
师傅伸手给了他一巴掌，甩在了他的嘴巴上。
徒弟用手捂着火辣辣的嘴巴，望着师傅躬着腰往楼梯上去，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他小小心心地跟在这张“弓”后头，也上了楼梯，看着师傅在床上圆了下去，问道：“师傅，你是不是……”
徒弟跟自己做了大半辈子的篾，说了上半句，师傅就知道他下半句要说什么，师傅说：“你师傅没病，只是一夜没睡，累了，你真得要帮师傅么？”
徒弟说：“要帮！”
师傅说：“给我这个弄到楼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