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能感受到种种的情绪,喜悦、满足、迷茫、痛苦、挣扎……
不知不觉,她的手动了起来,把这些大大小小的铁像们重新摆了一遍,然后拿起了最后一座,握在手中。
那座铁像看上去是损坏的,上面有一道刀痕一样的痕迹,好像有一把刀从上方落下,几乎将它们一刀两断。
“刀口”利落,落刀无悔。
许问的目光也在注视着连林林手上这座雕像,良久之后,他长舒一口气,道:“他确实没死,是自己走的。这是他的决断,斩断一切羁绊,重新出发。”
这些雕像,是人的一生,是宗显扬的一生,它们全部都浓缩在了这里面,通过这种特异的方式表达了出来。
“很了不起的大师,窝在这村子里可惜了。换个环境,完全可以扬名立万,造就自己的一代声名。”许问有点可惜。
“这羁绊……就是他的家人和故乡吧?他上哪去了?”连林林更介意的是这个。
他离开这里是去哪里了,他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村里人一口咬定他是被女人勾得背叛了自己的家庭,但各种蛛丝马迹里,都并没有女人的存在,这是为什么?
还有一个关键……
许问的手抚摸了一下那个“刀口”,突然站了起来,走进铁匠铺,找到了宗显扬的长子。
“你爹他明明只是走了,为什么要当他死了,给他举办葬礼?没准他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呢?”他问。
这对宗家来说肯定是不光彩的事情,宗家长子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但还是回答了:“我爹走的时候跟我娘说的,他不可能再回来,就当他死了。他还把头发全剃了,给了我娘,让我娘把这个埋了,就当他的墓。”
“你娘就照办了?”许问有些惊讶地问。
“嗯。他走了,我娘就吩咐我们准备棺材了。”
“棺材里放的是……”
“就是他的头发。”
原来宗显扬离开,他们并不是不知情的,他到底跟自己的妻子说了什么,让她这么决绝?
“我问过我娘了,爹究竟跟你说了什么。她说她跟我爹几十年夫妻了,觉得他平时就过得挺累的,也就是有个家,才一直苦苦撑着。当时她看他表情,看到他的笑容,突然觉得,大半辈子了,就放他走吧,也没什么,他为家里做的事情也够多了。”
“就这样?”
“嗯,她让我不要相信什么女人不女人的,我爹就是走了,跟女人没关系。以后我就当他死了,也没什么。”
宗家长子一边平实地说着,一边忙着收拾周围的东西。
许问努力回想葬礼上那个女人的样子,只记得她束了一条白布,具体长相一点也记不起来。
但这些话……跟她的存在感,太不相符了。
听了这些话,谁能不说一句,她真的了解自己的丈夫。
许问轻叹口气,转过头,突然看见一样东西,问道:“那是什么?”
他们现在正在铁匠铺正中央的那间屋子里,这也是最大的一间,火炉、水槽、铁砧等等东西,占了屋子的一大半,显得有点拥挤。
这里的其他工具也很多,宗显扬走的时候带走了一些,留下了大部分,宗家长子正在琢磨着收拾,东西有点乱。
在这乱糟糟的一片里,许问一眼看见了一座铁像。
它黑漆漆的,混在这些东西里一点也不起眼,但许问目光刚转过去,立刻就被它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他忍不住走过去,把它拿了起来。
宗家长子也看见了,很随意地说:“哦,漏了一件,你喜欢就拿走吧。”
确实,这铁艺的造型跟之前许问买的那些尺寸大小都很像,造型也有点类似,都是那种各种直线与曲线结构结合,不同形状的结构形体组合,艺术气息浓厚,但艺术理解能力和想象力不行,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宗家长子会觉得这跟那些是一套的,只是刚才拿漏了,确实也很正常。
许问没有拒绝,拿着那座新的铁像,回到了大柳树下面,连林林身边。
连林林看见它的那一瞬间,就轻“咦”了一声。她接了过去,端详了半天,抬头问许问道:“这是……青诺女神像?”
问完这句话,许问还没来得及回答,两人突然一起抬头,看向天空。
最近雨小了,但天空仍然一直阴云密布,整个世界都充满湿意。
从降神谷出来之后,他们一直被包裹在这样湿意浓厚的空气里,经常忍不住怀念降神谷的阳光。
而此时,天空厚厚的云层突然被撕开了一道裂缝,然后,金色的阳光照射了下来,先是一道光束,接着迅速扩大,瞬间照亮了整个天地!
“出太阳了!”两个孩子仰望着天空,同时发出了欣喜的欢呼。
许问和连林林离开了苦麦村,乘着马车,带着那一箱子铁像继续前行。
一路上许问都在看天色,不仅是苦麦村,外面也出太阳了,四处皆是阳光,空气以及泥土中的湿意被温暖,蒸腾,形成水汽,许问在很多地方都看见了小型的虹光。
整个世界,突然变得极其之美。
两个孩子扒着车窗,眼睛闪闪发亮,连林林则拿着最后那座铁像,翻来覆去地看,最后她非常肯定地说:“这不是宗师傅做的。”
“怎么说?”
“宗师傅的手艺好像是自学成的,灵性十足,但有些地方处理起来比较粗糙。这种粗糙跟他的作品相得宜彰,有一种自然的灵动之美。”
连林林从小跟着连天青一起长大,虽然由于身体的限制无法自己从事这个行业,但眼力极强,渐渐练成了一套自己的鉴赏工夫。
这时她说起来有条有理,非常清晰。
“这座青诺女神像手法明显更加细致,这些、这些、这些地方处理得非常细腻,很讲究。也是因为这个,少了几分宗师傅的自然感……也不是说不好,但风格确实不一样。”
许问笑了,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也觉得这两个不是一个人做的。不过,宗师傅是大师,做这个青诺女神像的也是。这么抽象,竟然能把女神的感觉表现得如此惟妙惟肖……而且我觉得,我知道村里人为什么都会觉得宗师傅跟着女人跑了。”
连林林瞬间睁大了眼睛,过了会儿才说:“你的意思是……”
“嗯,他们无意中看见了这尊神像,未必看懂了,但必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女神的柔美、母性的包容与慈爱,这些情绪渗进了他们心里,形成了暗示,让他们潜意识中把宗师傅的离开跟女性扯上了关系,放到一起说了。”
“也就是说,宗师傅其实是跟着青诺女神跑了?”
“可以这么说。”
“青诺女神是……”
“生命与创造的女神。”
两人不说话了,一起看向窗外,看着遍洒大地的阳光。
“你说雨天突然结束,跟咱们发现这座女神像有关系吗?”连林林突然问。
“我不觉得,而且……”
“而且什么?”
“这太阳出来,也未必一定就是好事。”
许问看着窗外,眉头深锁,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