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当初连天青教他,几乎是手把手地教,一边说,还一边配上了动作和现场示范。
纸面上的东西,就算配图,甚至现代配上视频也达不到那样的效果,要仅仅只用纸面上的东西就让人理解这些内容,其实是非常难的事情。
但连林林做到了,至少许问觉得她做到了。
以他的角度来看,他觉得这上面的内容非常清晰,足以让初学者学会。
“总结得太好了!”他真心实意地感叹,“师父看过吗?”
“看过……”连林林有点扭捏地说,“改过很多很多次,有些我实在不太懂,跟他商量过很多。”
许问伸手,在箱子里翻了翻:“所以当初的一整车纸,现在只剩下了半箱?真是下苦工了。”
“也没有……那时候字都不太会写,练习也用了很多。”连林林老实交待。
确实,最底下这箱册子的字迹生涩笨拙,虽然看得出来是认真在写了,但远谈不上什么章法。
最新这一箱就完全不同了,娟秀流畅,秾纤合度,又隐有风骨,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字体特色。
看着这字体的变化,许问几乎能想像到这几年里,她不断写,不断进步的样子。
“为什么只给师父说,不跟我说?”许问一手握着书册,一手抓住她的手,温柔地问。
连林林红着脸,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小声地说:“不好意思嘛……写得不行。”
“怎么不行了?”许问不服。
“我偷偷拿给人家看过,不是我们的人。问他看这册子,能不能学会。”连林林有点沮丧地说,“他看了半天,说看不懂。”
都已经这么清晰了,怎么还会看不懂?
许问也是一愣。
过了一会儿,他想出一个可能,犹豫着问连林林:“你把这册子给他之前,问过没有?他……识字吗?”
“啊?”连林林傻眼了。
那人确实不识字。
这时代的大部分木匠都不识字,连林林当时只是路过,跟他聊得兴起,有点不好意思地把自己写的册子推给了他。
那人就瞪着看了半天,倒是从头翻到了尾,看完才说看不懂。
连林林本来就挺没自信的,一听他这话,马上就以为是自己没编明白,完全没意识到是因为他不识字。
现在回想起来,那位从头看到尾,应该只是在看图,只看图画不看字,当然看不懂了。
“啊……我太傻了!”连林林捂着脸低声叫,纠结地问许问,“人家会不会以为我在炫耀我识字啊?”
“不会的。”许问拍拍她,“跟你投缘,能让你把东西拿给他看的人,不会那么小气。”
“对,是我错了。”连林林的脸还埋在手里,安静了一会儿,又说,“那这样说的话,我写的这些东西不都没用?我本来是想把它们留给大家伙儿们看的,让他们随意看,随意学。但会学愿意学的,大部分都不认字……”
她沮丧极了,发现自己这几年来都走错了方向,“我也不可能一个个教他们识字啊,那这东西不就没用了?”
许问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直到解放前,华夏的文盲率还高达九十以上,解放后大力推行义务教育,推行简化字,用了几十年时间,才几乎让人人都能识字读书。
大周离那时代还远得很,现在也不可能推行他所在世界的制度,识字率短时间内不可能提升。
尤其工匠的社会地位近年来虽然有所推进,但不识字,几乎是他们的代名词了,这个现象短时间内同样不可能改变,连林林在这些册子上花费的心血,终究只是错付了。
连林林重重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册子一扔,走到床边,扑通一声倒下,扯过被子把自己整个人都盖在了里面。
许问看了她一眼,重新翻看那些册子。
他在现代土生土长,虽然接触了大量这时代的人,也有不少工匠,但人皆识字这件事,对他来说几乎是常识,很难改变。
所以,他在看见这些东西的那一刻,都没有意识到其中问题。
如果连林林想要的只是记载,这些东西当然没问题,它比许问在现代看到的宗正卷、以及文传会里的大部分记载都更清晰、更具体。
但如果想要在这时代进行推广与普及,让更多工匠掌握更多的技能……单靠这个确实不够。
连林林所做的这个,相当于是一本本教材,想用教材进行推广,打破门户之见的藩蓠,这想法非常先进。
但超前半步是领先,超前一步是过激。
这世界上的很多东西都是配套发展的,只有一个点先进,对于全局来说只能说无用。
连林林遇到的这个问题,许问也无法解决。
他把册子放回到桌子上,回头看了一眼,连林林把头埋在被子里,一动也不动。
几年的心血被发现没有用处,这次的打击,她确实受得大了。
许问有点心疼,想找个法子安慰她,但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
他站起来,突然看见书桌前面摆着一样东西,他心中一动,把它拿过来看。
那是一个盒子,里面放着几张纸。
这可不是普通的纸,而是最好的竹纸,好像还是自制的。
纸张之间,夹着几朵桃花,经过处理,桃花已经变成了干花,但仍然保留着原先鲜艳粉嫩的颜色。
许问几乎在看见它的同时就意识到了,这是他当初在那片山涧采下的最后一枝桃花,放在竹筒里,送给了连林林。
交给连林林的时候花瓣已经全落了,连林林笑着说要用这桃花给许问洗个澡。
后来他事务繁忙,并没有给连林林这样的机会。
花瓣保留不了那么久,连林林也舍不得让它们就这么消失,终于选出几片最好的,把它们做成了干花,夹在纸中。
许问回头,看了床上的连林林一眼,突然起身,走了出去。
连林林闷在被子里,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声音,听见了许问的脚步声,以为他会往这边来,结果声音越来越小,他竟然出门了!
她猛地坐起,没好气地看着门外,嘟着嘴想,你怎么回事嘛,为什么不来哄我?明明我等了老半天,一哄就能哄好的!
她想骂许问,但想了半天还是舍不得,只能悻悻地把话咽了进去。
她坐在床上等了一会儿,许问还是不见人影,她纳闷地走到屋外,发现四处都不见人影——
这是怎么回事?许问就这么扔下在伤心的她不理了?
这人怎么,怎么这样!
连林林生气地走到桌边。
许问走得仿佛很匆忙,桌上的书册散乱着,没有收拾。
连林林开始一本本往回收拾,收拾着收拾着,她的气自己就消了,心想:也许是他突然接到了什么通知,有什么急事要办吧。
他向来都是这样的,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忙起来连吃饭都会忘了。
今天说不定也会忘,一会儿给他做点什么呢?
她想得出神,一抬头,看见桌子上的木盒不见了。
咦?上哪里去了?
是小许拿走了?
他拿去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