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前,还是我爹在世,由他来掌管班门的时候。那时候班门的情况比咱们认识那会儿要好一点,被挤兑得没那么厉害,而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
许问回过神来,认真听着。
那个时候国内工业还没有发展到现在这种程度,但已经有一点趋势了。
班门反应算是比较迟钝的,但多少也感受到了一些,有些人心惶惶,不知道未来该往什么方向走。
那时候陆立海二十出头年纪,还很年轻。
他年轻时可不像现在这么温和——这是被时间和生活打磨出来的圆滑——那时候他血气方刚,脾气是有点暴燥的。
也是因为这个脾气,他虽然是陆家的直系,但并没有被列入家主的人选里,他上面还有一个大哥,公认是他哥哥继位。
他记得,那个时候班门经常开会,一群老头窝在屋子里,烟雾袅绕,对着愁眉苦脸。
有一些陆立海也不认识,据说是早就分出去的旁支,这次临时被召回来的。
年轻的陆立海觉得那环境实在太气闷了,更觉得他们讲的东西没劲,讨论半天都在兜圈子,一点进展也没有。
所以他很少去,大部分时候都在外面。
他手艺方面的天赋不行,远不如现在他儿子陆远,但班门上上下下,除非你彻底跑路,不然只要你呆在这里,你就得练手艺,这直接决定你在门内的地位。
陆立海没打算跑路,于是就练习。
那天,他练的就是十八巧,桐木巧。
班门十八巧种类剩得不多,桐木巧是其中一种。
陆立海练得早,三岁能拿工具起就开始了,但到他二十一岁,还只能勉强雕个形,细节完全不行。
他这种情况在班门不少见,除了天赋,还因为师傅教得不好。很多手法方面的技巧,到这个年代都已经失传了。
那天,陆立海一个人在练,也是坐在一颗松树下面,石头上,周围只有他一个人。
他练得很认真,非常专注。至少在专注力这一项上,他从来不输给任何人。
这一次,他完成得非常顺利,手感绝佳,甚至有点一气呵成的感觉。但是完成之后,他还是叹了口气,很不满意。
七劫塔的桐木巧样品是一直留存下来了的,是某位先祖的作品,堪称完美。
陆立海手艺不行,审美还在,他根本不需要对照样品就知道,自己这次做的还是不行,顶多就只有七十分,没准还给高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叹了口气,这时候突然从旁边伸出来一只手,从他旁边堆着的桐木堆里拿起一块,又接过他手上的工具,说:“我做,你看着。”
突然出现的这个人当然就是秦天连,但当时陆立海完全不认识他,只知道这是一张生面孔,跟自己差不多岁数,挺年轻的,确定从没见过。
不过他也没觉得奇怪,最近回来的分家人不少,很多都是带着后辈的,这也许就是其中一个。
接下来秦天连的举动更打消了陆立海的怀疑。
他开始当着他的面,做起了桐木巧。
那个时候,十八巧——仅余这五巧是班门年轻人必练的基本功,每个人都要会。
桐木质软,做起来比较容易,但秦天连的手法也让陆立海完全看呆了。
有些东西,越是内行越能感觉到其中精妙之处,陆立海那时候就是这样。
跟祖先的样品比对,他知道自己的桐木巧做得不好,也知道哪里不好,但是这个好与不好之间,他完全不知道怎么进行。
他爹能比较出色地完成,但不知道该怎么教他,只让他细细揣摩。
陆立海总觉得,他爹其实也不能次次完成得那么好,很多时候是靠灵光一现,碰巧完成的。
碰运气的东西,当然没办法稳定地教给他。
但现在,看着眼前这个人由上到下、由表至里地徐徐完成这个桐木巧,陆立海某些卡了很长时间的关窍突然被打开了。
他如获至宝地盯着秦天连的手,简直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这个更美妙的东西。
秦天连只用了陆立海一半的时间就完成了这个桐木巧,把成品交到他手上。
陆立海握着新鲜出炉的奇异木刻,看了好长时间,一句话也没说,又从旁边拿起了一个全新的木块,从头开始做。
秦天连也没说话,就站他旁边看着,等他做完,伸出手指,在几个地方点了一点。
陆立海心领神会,开始了新的一轮。
就这样,陆立海在秦天连面前,一共做了三个桐木巧。
做完第一个的时候,他能很自信地给自己打个八十分,做到第三个,评分上升到了九十,而且他知道,这次评分货真价实,绝不心虚。
这整个过程里,两个人一坐一站,一句话也没说,全程只靠手艺交流。
而做完第三个之后,陆立海心中感受到了一种无比的畅快感。
他没再继续做下去,而是站起身,弯下腰,郑重其事地向秦天连行了一礼。
等他站起来时,秦天连已经不见了,陆立海耳边只留下两声笑声,以及五个桐木巧。
接下来一段时间,陆立海拿着那个桐木巧看了很多次,越看越觉得这个做得真是太漂亮了。
说得僭越一点,他甚至觉得,这个桐木巧的完成度,甚至超过了先祖留下来的那个,而且细节特别清晰,有很多可以玩味的地方。
他思考良久,拿着它去问了过来开会的长辈,想让他们看看这是谁做的。
长辈们也很惊讶竟然能有人把桐木巧完成到这种程度,但没一个人知道是谁做的,刀法也很陌生,没人认得出来。
陆立海不死心,回忆了那人的长相,又去问人。
也没人见过,甚至没一点印象。
好像这个人就是从天而降的,然后又突然消失了一样。
“说不定不是真人。”当时有长辈这样笑着说,“五岛不是很多这样的故事吗?也许是哪个祖先的鬼灵附在了松树上,来教了你一手。”
陆立海心里怪怪的,但又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解释。
“鬼灵个屁,原来就是个小偷!就是来偷我们的家传绝学的!”二十五年后,陆立海愤愤不平地对许问说。
时隔这么多年,许问仍能听得出来,陆立海前面提到秦天连教他桐木巧的时候,话里脸上都有憧憬、有仰慕、甚至还有崇拜。
可见当年秦天连的神秘出现与教导带给他多大的震动,有某个时刻,他说不定真的以为那是鬼神,就为了把古代的传承带给他的。
“后来呢?”许问往秦天连那边看了一眼,好奇地转过来问道。
秦天连仍然在看手上的书,看上去是一个古卷。
不知是看得入神,还是听见他们的话也懒得理会,并没有往这边多看一眼。
二十五年前,跟陆立海同样的年纪,也就是说比现在的自己还要小,就能把桐木巧完成得出神入化。
那其他的十八巧呢?是不是也会?
他从哪里学会的?
真的全部都是从班门偷学的?
“后来我纳闷了好几天,还天天去那个地方等,看是不是还能撞上,再学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