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废墟还没全被挖出来,安定尚有大量失踪人口,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但许问没有去帮忙,他认为这边的事情更重要。
他眼明手快,动作比老人快得多,眼看着放在旁边碎布上的瓷片越来越多,不仅有大片小块,还有一些极其细碎的。
明明这就是老人在做的事情,但看见瓷片渐渐找全,他却哭得更伤心了。
他哽咽着,全身都在颤抖,手指重重地按在破布上,那里有一块瓷片,切破了他的手指,浑浊的鲜血涌了出来,染红了瓷片,和他的眼泪混在了一起。
许问看着他,突然间懂了他在伤心什么。
破镜难圆,碎瓷也是一样,回不到以前完整无缺的时候了。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修修看。”他抓起老人的手,用囊中的清水洗了洗他的伤口,说道。
“啊?”老人茫然抬头看他。
“修完之后,用可能没法用了,但看上去应该跟原来的没什么两样。”许问说,“这样也可以吗?”
“可,可以。”老人茫然地说。
得到许可,许问就开始了行动。
他继续寻找混在砂土砖石污泥里的碎瓷,有些非常碎小,几乎认都认不出来的,也被他翻出来了,从大到小地排好。
他是用竹镊做的,动作安稳而有序,对自己要做的事情非常笃定。
这时,他周围的人仍然在忙忙碌碌,有人奔跑着,有人哭泣着,有人喊叫着。
而他和那位老人所在的这片空间,却安祥宁静,好像从这一片混乱中独立出来了一样。
不知不觉中,老人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看着他的举动。
过了一会儿,向前问李晟:“许大人呢?”
李晟好像正在忙,但听见这话,却第一时间指向了许问的方向,显然一直在关注着。
向前忙到脚打头,往那边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这是在干什么?”
“帮人修碗。”李晟回答。
“这种时候,修什么碗?是干这事的时候吗?”向前万分不解。
“你仔细看他周围。”李晟说。
向前一愣,环视四周,发现许问周围不远不近的地方,不知不觉站了更多的人。
全是安定的居民,全在看他。
他们的表情都跟那老人非常像,没有再哭,有点茫然,又有点平静。好像都被许问安抚了……
许问倒了碗清水,把瓷片一个个放进去清洗,同时拿出了一个陶制的小罐,放进去一些材料,开始生火熬。
修复瓷器有两种方法,一种是锔,一种是粘。
锔就是在瓷器边缘打洞,用金铜等金属把它锁起扣上的缝合修补方式。
通常来说,这要求碎瓷比较完整,而且锔完会留下非常明显的痕迹,就算用艺术手法对金属进行加工,让它看上去美观一点,也是跟以前完全不同了。
连天青曾经跟许问讲过一种名叫“千丝万缕”的锔瓷手法,用更细的金丝、更小的洞来对瓷器进行缝合,可以应对更多的情况——譬如薄胎瓷、碎瓷等等。同时,这种手法锔好的瓷器,金丝渗入瓷中,看上去会更不明显,更美观。
不过无论哪种锔瓷手法,在眼前都不太适用。
首先这瓷碗太粗也太厚,地震强度太高,这使得它的瓷片碎得非常严重,最小的部分跟缝衣针差不多粗细。
这瓷锔起来难度可太大了,许问琢磨了一下放弃了。而且现在手边的条件也不允许,锔出来痕迹同样会很显眼,不符合他的要求。
所以当前情况下,他决定使用粘合法。
粘合法修复的瓷器,修得好的话,能达到外观上的完整无缺,只是基本上没办法再使用了。
老人留着这瓷碗主要是为了一个念想,基本不会再使用——谁会用自己的老伴来盛饭呢?
所以相比之下,这种情况使用粘合法更合适了。
他随身行囊里带了足够的材料,修这个碗绰绰有余。
粘合法修碗最麻烦的就是拼合。
这就像个拼图,碎下来的时候它完全不知道哪块是哪个部分的。对于厚瓷来说,还有内外之分,非常立体。
而且这是一个灰粗瓷的素碗,没有任何花纹,也就没有了定位的依凭,拼起来更难了。
许问一边熬胶,一边把清洗完毕的碎瓷一块块摆放整齐。
他摆得非常笃定,竹镊起落,碎瓷各归其位。
对于很多修复者来说,这是最耗时的一个部分,但在许问眼里,好像早已看清了瓷片所在的位置,他所要做的,只是把它们摆到该在的位置就行了。
这其实是很简单的动作,拿起,放下,拿起,再放下。
但就是这么简单而持续的动作,却让老人的痛哭不知不觉止住了。
他就呆呆地看着许问的手,眼泪仍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流淌,呼吸却渐渐平复了。
旁边其他人也是一样,他们有的只是路过,百忙之中偶尔歇息一下,看见了许问。不知不觉地,就看了进去,看呆了。
稳定而有规律的动作中仿佛包含着某种魔力,某种奇妙的逐渐扩散的氛围,让人心稳定,内心的情绪渐渐不那么激烈,有些安静,有些……不那么想哭了。
有个十来岁的男孩,正坐在一棵树下,脚边放着两具草席卷起的尸体,满脸都是麻木,脸上干干的。
这时,他转头过来看许问,盯着他的动作,呆呆地看看着。
不知不觉中,他的眼眶里突然涌出了泪水,猛地低下头,重重擂在地面上,无声地颤抖着哭泣着。
又过了一会儿,他一抹眼泪,站起身,帮着邻居一起,搬开了一块大石头。
邻居朝他身后看了看,又看了看他,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少年的脸上还流着泪,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继续帮忙做事。
这样的事情在不断发生。
许问只是坐在那里,屁股下面垫着一块砖,专心致志地做着在这时看上去一点用也没有的工作。
老人跪在他旁边,眼睛紧盯着他的动作,脸色迷茫,眼泪已经完全停止。
突然间,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咧了咧嘴,笑了。但是笑到一半,眼泪又出来了,他就这样又哭又笑,一边咧着嘴,一边抹着眼泪,脸上全是泥。
许问稳定而安然,把碎瓷片拼合、粘连在了一起。他小心细致,即使是最细微的瓷片也找到了它们的位置,拼在了最合适的地方。
他的进度相对于普通修复师来说快得多了,但即使这样,也花去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
而在这一个多时辰里,他周围的空气发生了微妙而显著的变化,哭泣不止的停住了,麻木不仁的却开始哭。死寂的气息不知不觉中被化解,生命的活力被重新注入了进来。
那感觉——就像他在修复这个瓷碗的时候,人心也跟着一起被修复了一样。
粘完之后,瓷碗并不完美,还需要调和相似的颜色进行修饰。
这时,有一个人站在不远处往这边看。另一人刚从另一个区域回来,不清楚这边的情况,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就笑:“怎么这个时候修碗,这不是你的绝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