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先休息一下,回头我再来找您说。”许问说道。
“不,你忙着,我在旁边跟你说,不打扰你。”查先生却非常坚持,“这些事情你得要知道,我也要理一理思路。”
许问嗯了一声,再没说什么,查先生于是跟在他旁边继续说。
他声音不大,只有恰好会被许问听到的程度,语言有力,思路非常清晰。
“第三个,才是我真正说的京城全部人。逢春新城,不在于只有一座城。你在里面所用的技术,可以大量节省人力,增加效率。这天然就会拥有比别人更强大的力量。再加上你带出来的这些匠人,不仅教他们技术,还教他们读书识字,算学天文,世界的各种道理。这简直不是一群匠人队伍,而是一支军队!”查先生的话一开始还比较平静,但渐渐的语速越来越疾,情绪也微微有些激动。
“还好逢春位于西漠,离京城千里之遥,他们对其中细节了解得可能没那么清楚。但即使如此,他们也不是傻子,必定尝到了其中的种种危机。这座城、这些人,他们第一时间当然是想握入自己的手中,但如果做不到,又被皇帝看见,他们唯一想要的就是毁掉它。”
“您觉得危机是在哪里?”相比起查先生的激动,许问却表现得格外冷静,还反过来向他提问。
查先生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扬起了眉,仿佛有无数想法,一时间难以用语言来表达。
“这些匠人的存在,就是危机。”最后,他这样说道。
没有再继续拓展下去,仿佛这就是一个总结。
喝完姜汤,他得到了一块布巾,可以用来擦擦身体,然后有人过来,要领他到另一边去暖暖身体,集中收容。
这一次查先生没再拒绝,向许问点点头,就跟着去了。
许问继续忙碌,安置绿林镇民,以及统计绿林镇当前的情况。
镇民们打架的时候热血上头,之后冷静下来,终于知道痛了。但经过这一次,他们好像觉醒了什么东西一样,一个个虽然痛得呲牙咧嘴,却都强忍着不发出呻吟,伤得轻的还主动帮助伤得重的,仿佛邻里关系一下子和睦了很多。
灾后最常见的混乱一下子变成了秩序,这让岳云罗和许问的工作也轻松顺利多了,推进的速度非常快。
许问一边处理各种事情,一边想着查先生刚才说的话。
查先生真的是个挺厉害的人物,他非常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件事情——阶级冲突。
工匠与贵族,天生属于不同的阶级,其中必有矛盾。工匠强大到一定程度,很有可能会对贵族的统治造成威胁。
这两年来,血曼教在西漠一直跟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被追得走投无路。
他们的根扎得太深,很难完全剿灭,但据许问所知,荆南海真的是下了死手的,两年来不断追查,势必要让他们断根。
两年以来,血曼教的势力被大大削弱,只余一些苟延残喘。
这种情况下,他们还能纠集起这么多人冲击绿林镇,显然是动用了全部的力量。
他们为什么宁可揭底也要这样做?
这背后必然有另一些人的存在,多半就是查先生指向的那些。
这是孤注一掷抵御住对面的攻击就是胜利吗?
也未必见得。
利用血曼教,只是想隐藏自己的存在而已,对方连皇帝都敢动手,后面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真的很难说……
“绿林的人员伤亡、物资存储都已经清点出来了。”
这时,岳云罗走到他跟前,简单交待。
许问收回心神,问道:“情况怎样?”
“据户籍统计,绿林镇一共3172户,共13569人。当前统计下来,轻伤8921人,重伤798人,死亡523人,还有852人失踪,下落不明。”岳云罗道。
许问心下凛然。
这算下来,绿林镇居民几乎是人人带伤,完好无损的只有十分之一。
当然这只是最粗略的统计,轻重伤势里也分最轻的皮肉伤和最重的致命伤,不可一概而论。但无论如何,这里的情况都比粗看上去的要严重得多。
“绿林粮食暂时充足,至少头一个月内都不会有问题。这一个月里,仓储库存会全部向镇民放开供应,先行渡过眼前危机。”
岳云罗的判断处置非常合理,许问也没在这个方面多做纠结。他直截了当地问道:“缺口主要在哪里?”
完全的公事交流,问得比岳云罗陈述得还果断,完全没把岳云罗当女性看。
岳云罗似乎有些意外,回答道:“首先当然是药物了……”
她话音未落,有人回来回报:“镇外有大量人群聚集!”
一帮人一起紧张起来,许问和岳云罗对视一眼,先让人把那些人拦在外面,接着两人一起出去,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走到半路,他们就接到消息,对方没有冲击城门,表现得非常友好,这让他们有些放心。
又过了一会儿,新的消息传来,告知了对方的身份。
这一下,许问也有些吃惊了。
是逢春城来的?
他们加快脚步,到了城外,果然看见密集的人群——准确地说,是一支车队。
车队前站着很多人,正在跟岳云罗手下的兵士说话,许问一到门口,他们立刻看了过来,当先一人立刻迎了上来,有些别扭地说道:“我们来帮忙了。”
“天养!”许问确实非常意外,问道,“你怎么来了?”
倪天养不说话,转头向车上示意了一下。
许问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秦织锦刚好从他们身边的车上下来。
她笑意盈盈地解释,还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逢春没有大事,现在已经大致稳定下来了。但周边的境况肯定不如逢春的好,我惦记着以前在绿林的邻居姊妹,跟天养商量,想送点东西过来。”
这很合理,秦织锦本来就是绿林过去逢春的,在绿林有很多熟人,危难时候惦记确实在情理之中。
但是……这人这车也太多了点吧?
“然后我们就去组织货物了,琢磨着再怎么说也要先紧着逢春自己的来,那边才最要紧。结果人家一听,纷纷都说逢春既然已经没事了,那就该帮帮邻居的忙,都张罗着要自己掏钱送货。其实逢春的余货也不多,不少都是从大伙儿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秦织锦没有戴帷帽。
到逢春之后不久,她就摘下了帽子,之后也很少再戴。
她依旧美貌,布衣荆钗仍然不掩国色天香。但是用异样眼神看她的人却变少了。
这一方面是因为倪天养在建城工程中的地位越来越高,许问对他的倚重、以及他能够发挥出来的作用都是肉眼可见的。
他的夫人,当然不可冒犯。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秦织锦自己。
秦织锦设计制作出帆布,并把它扩展成为各种不同的类型,用在了逢春建设的方方面面。
许问没有隐瞒她的功劳,反而大加宣传,让逢春所有人都知道是谁让他们人人皆有良衣穿。
凭借这个,秦织锦也拥有了莫大的声望,甚至可以出去跟男人们平起平坐地谈生意,而不会被投以任何异样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