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瞬间骚动,接着安静下来,继续紧盯着他。
连天青拣起那段树皮看了看,略微的讶异后,唇角翘了起来。
许问以前解过板,但没有伐过木。
他那时候解板,解的也是处理好的木材,还没有像今天这样直接接触过原始的树木。
这种感觉有点奇妙的。
用木材解板,一般来说外面已经处理好了,内部情况在处理之前也能心里有数。
但现在面对这棵树,你是新鲜的、未知的,在这个缺乏内部探测手段的时间,你能做到的只有用你的感官、你的智慧、你的心去贴近它、了解它。
轻风徐徐,带着早春寒温交加的特殊气息,携着花香,从许问的脸颊旁边轻轻掠过。
他蹲着身,注视着倒在地上的枯树,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仿佛感受到了这棵树的生命。
不,这样说也不准确。
这棵树其实是死了的,它的生命已经逝去。但许问还是感受到了很多东西。
它是怎么生长的、每一根枝条是怎么冒出来的,经历了什么,最后变成了什么样子。
它的内部曾经发生过什么,那是它的伤痛。有敌人入侵了进来,逐渐侵蚀,破坏着它的内部。
这种破坏由内而外地渗透出来,其实在表面上也能看出很多端倪。
最后,这棵树死去了,但它的生命、它曾经生活过的痕迹,仍然残留在这里,证明它曾经存在过。
这一刻,许问的心与这棵沉默的枯树靠得非常近,所有的感受无比清晰,仿佛近在眼前。
随着这感受的逐渐加深,他的动作也开始出现了一些变化。
连天青第一个发现,目光瞬间凝住,眼中绽出明显的惊喜光芒。
其他人看得没这么清楚,但也并非毫无知觉,他们只觉得许问一开始的动作有些僵硬,似乎不如先前连天青的那么流畅。
但渐渐的,他的动作越来越从容,越来越灵动,好像真的有某种灵性注入了进来一样。
“天人合一?”刘万阁惊讶地出声。
李全听见了,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简单而常见的词,是所有工匠大师一生都在追求的境界。
甚至来说,这就是成为墨工的标准。
有过三次以上天人合一的时候,就可以被确认为一个墨工。
它代表着一个工匠对手中材料、以及将要完成工作的极致统一。
迄今为止,所有的所谓传世佳品,都是在这种状态下完成的。
当然,许问这只是刨木解板,不是在创作,板子解得再漂亮,也不可能流传下去。
但他现在才多少岁?
有二十没有?
我二十的时候是什么情况?能不靠师父自己干活吗?知道天人合一是怎么回事吗?
而许问,现在都已经窥得墨工门槛了!
不过,他有这样的水平,还是觉得此路不通,应该走另一条与前完全不同的新路吗?
各位墨工的表情凝重,陷入深思。
恐怕许问也没想到,他先前与储秋实辩论的那一大段话的影响力,也不如他现在的一次天人合一!
“完成了。”许问抚摸了一下大树的表面,直起了腰。
白色微黄的木肉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阳光下,皎洁生光。
这样子,不仅像用刨子细细刨出来的,更像是在刨出来之后,还细细地打了磨抛了光,表面没有一根木刺,带着极其和谐而优雅的弧度。
“不错。”连天青赞许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转向明山,“继续?”
明山愣了一下,然后才感觉回过神来,想起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正在做什么事情,连忙道:“继续继续。”
他带头往河边走,走了两步,又记起来叫了两个人,把那根修好的原木搬起来,送到下面去好生存放。
虽然只是原木,但仍然是在天人合一的状态下劈出来的,认真揣摩的话,还是能看出很多东西。
直到木材被搬走,各位大师才渐渐从各自的怔忡中醒过神来,跟着人群后面一起往回走。
他们忍不住再次打量这对师徒。
连天青一开始也是天人合一状态,这不奇怪,这本应就是半步天工的能力。在传闻中,他们也曾听说过。
更令他们惊讶的还是许问,他太年轻了。
而且他们忍不住去想,许问现在就有这样的水平,除了他的个人天赋,也证明他必定经过连天青的悉心调教。
那么,在这个新与旧的冲突里,连天青本人究竟站在哪一边?
还有过往的那些天工大人们,他们预想过这些吗?
他们有把他们的想法与心得,留在流觞园?
怀着这种种想法,他们对待流觞会的态度,比之前更认真了一点。
连天青身边多了一块金漆木牌,黑漆盘则重新放到金顶河上游,顺流而下。
它在几个漩涡处停留,许问紧盯着它,遗憾地看见它还没到自己面前就已经停下,停在了一位墨工大师的面前。
他记得这大师姓丛,名叫丛云,是云锦织绣方面的大师。
倪天养听说了他的身份,明显露出一些关心。
一个年过去,这两口子的感情当真是突飞猛进。
他是擅长的是这个门类,拿到的当然也是相关的书册。
这本书里记载的是同样来自民间,是南疆一带一种相当特别的织染工艺。
丛云兴致盎然,看完之后沉吟片刻,也选了金漆木牌放到身边。
然后,他给大家讲解了一下这项织染工艺的原理,将它跟江南一带的另一种工艺相结合,进行了改进。
原本书册上记载的织染工艺织出来的布料轻薄飘逸,色彩斑斓,如同鲜花一样,但略嫌轻佻,容易脱色。
他这样一结合之后,原本的颜色会被压一下,显得更加柔和稳重,更重要的则是固色方式有了极大提升,不会像之前那样洗洗就脱色了。
在场布料染织类的大师不多,但到了他们这种程度,对别的门类一般也不会一点了解也没有,经常还可以从其他门类里获得一些灵感,触类旁通一下。
所以丛云大师在讲的时候,所有人还是听得很认真,不过最显眼的还是倪天养,他找明山要了纸笔,亲自开始记录。
“流觞园会安排人统一记录的。”许问忍不住小声提醒。
“还是我自己来吧,写一遍记得也清楚点。”倪天养头也不抬地回道。
你都不是擅长这类的,自己记清楚了有什么用?
许问看他一眼,很想说话,但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鬼使神差地转头,去看了连林林一眼。
他意外地发现,连林林也拿了纸笔,正在奋笔疾书。
这是在记什么?
他有点好奇,正想去问问,丛云已经讲完,同样得到了一块金漆木牌与十个点数,新一轮的游戏再次开始,许问的注意力瞬间转移,立刻集中了过去。
不过这一轮漆盘仍然没有到他面前,这位大师运气也很不好,他是金银器类的,得到的是一项已经失传了的鎏金技术。
鎏金又叫火法镀金,是古代器物的一种镀金方法,它将黄金溶于汞中,将金汞合金涂在金属器物表面,加热使汞挥发,黄金与金属表面结合形成镀层。
鎏金的工序很多,重点是镀金表面厚薄均匀、色调统一。它的每一步都有可能影响到最后的结果,完成得漂亮还是要一点手艺的。
这本册子上记载了一种特殊的合金方式,据记载比汞金合金更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