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问所说,的确是全分法一部分问题的解决之道,但等他讲完,储秋实的表情并没有因此放松,反而变得更加凝重了。
他沉默片刻,缓缓问道——
“那真正的天才呢?那些真正能够做出传世之作的匠人,以及他们所会的技艺呢?难道就要被全分法这样的技艺和培养出来的人取代吗?”
“不一样的!”陈二根听到偶像的想法跟他一样,非常兴奋,完全忘了平时的胆怯,突然提高了声音,大声说,“不同的水平可以被定成不同的级别,真有那么高的水平,就可以分到精工科,做不一样的东西了!”“不可能。没有这么简单。”储秋实冷静地摇头。
“怎么不可能了……”陈二根急了,嗓门也跟着提高。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述,吞吞吐吐了半天,急得转头去看许问。
许问却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他微微低头,仿佛已经陷入了沉思。
陈二根不明所以,左右看看,跟着闭了嘴。
此刻许问想到的东西非常多,自从从事这个行业以来,所有经历的事情、看到的东西全部掠过了他的心头,留下残影。
这些残影渐渐聚集起来,最后定格成一个形象。
那是许宅。
曾经极致的美,到现在只剩下残垣断壁,只留下惊鸿一瞥的绝艳与震撼。
“这个没办法。”许问说。
“啊?”陈二根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震惊地看他。
许问的声音微微有些沉重,但果决而清晰:“短时间内,还会有一些人坚守本份,坚持打磨技术,以传世为目标,全心全意打造绝顶的艺术品。但是很快就会有更多人发现,这样做的效率远远比不上批量生产的平庸之作。渐渐的,去学这些东西的人就会越来越少,技艺失传,流传于此的大部分都是所谓的庸品,因为大部分人需要的,其实也就是这个。”
全分法在这个世界只是刚刚开始试用,远没有到可以流行的地步。
这样的新玩意儿,最后会不会流行也不知道,就这样消失也是很正常的事。
朝廷的确是在大力推广,但朝廷推广以后又不了了之的东西,难道还少了吗?
也就是说,许问现在说的,其实是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只是一个假想。
但此时,所有人看着他,听着他所说的话,却同时有了一种感觉——他说的真的像真的一样,好像就是发生在他眼前的事实!
但这件事虽然还没有发生,但难道就不可能成为事实吗?
储秋实注视着许问,脸上全是动容。
他在担心的就是这个,他没想到许问竟然如此坦然地说了出来,全分法不就是他本人提出来的吗?
许问的确经历过这些事。
或者说,正在经历。
班门的苦恼、孟家的苦恼,他都亲眼所见。文传会的资料室里,陈旧的技艺同样是堆积如山。
越是深入这个行业,他越清楚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世界的发展是必然的,新事物取代旧事物是必然的,在这个过程里,必然会有很多东西消失。幸运的还能苟延残喘一阵子,碰上一两个合适的徒弟,传上一代两代。
再往后呢?
许问之前其实就已经明白了这件事情,他只是没有想到,在这样另一个世界里,这样的事情又重复发生了,向着不可挽回的方向。
而始作甬者,变成了他。
他从小建立起来的观念,他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新东西,一样样推进或者加速着变化的发生。
但是,除了这样,他还能怎么做呢?
他刚才阐述的角度是悲悯与仁爱,但这只是他个人的角度,他其实很清楚,事情并非完全如此。
归根结底,人们有这样的需求,社会有这样的需求。
所以在他之前,朝廷就已经开始实行徒工试与百工试,提高工匠地位;?建立内物阁,尝试着在工匠内部普及科学知识;在他提出流水线生产的方式之后,朝廷如此大力推广,将它迅速细化到官坊进行试点,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大周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出现工业萌芽是必然的事情。
等到蒸汽机被发明出现,电力开始得到应用,工业进一步发展,这个世界会变个新样子吧。
明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却奇妙地走上了同一条路,将会变成近似的模样……
许问确实感觉到了其中存在的某种规律。
既然是规律,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你不接受也不行。
但现在,他有了不一样的出身,站在了不同的立场。
他清晰地看着面前这些大师们脸上的表情,看见了他们的明悟、失落、愤怒,以及各种不同的情绪。
他们以前不知道这些吗?
当然不可能。
不然,储秋实不可能提出质问,大师们也不会在他提问之前,就先一步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或多或少,他们都感受到了,为此感觉了不安,有一些抵触。
而许问,对他们此时的情绪,感同身受。
储秋实回望着许问,触到他的眼神,突然知道为什么了。
身为全分法的提出者,早已明了未来的一切。
他提出全分法,是因为那份悲悯,也是因为它必然出现。
此时他像这样把所知的问题与经过全部说出来,也不过是因为这份感同身受而已。
“必然会变成这样吗?”过了一会儿,储秋实的目光从许问身上移开,在观音像的面容上停了一下,定在了那些图纸上。
这上面有官邸园林,也有普通民居。
但是谁都知道,住得起官邸园林的有几个?大部分人住的都是又脏又破的漏雨房子,还有很多人无家可归。
他又想起了刚才李全和刘万阁一搭一唱,给他们介绍的许问将建的那座新城。
无论是李全还是刘万阁,都没有太过提及山上的行宫,更多地把重点放在了下面的城市上。
这是建给逢春人的城市,是建给平民的城市。
这座城市的总体建设思路,就是建起来方便且便宜,住起来便利且舒适。
这样一座城,不仅可以用在逢春,更可以普及开去,建在大江南北,建个遇春遭春,随便什么。
这样的城市,固然有点单调,不够有特色,不够美观,但普通人要的是这个吗?
普通人要的,只是一个容身之地而已。
这是大多数人要的。
储秋实会在大家兴致勃勃谈论新逢春城与水泥的时候站出来问全分法,就是因为在这两件仿佛全不相干的事情上嗅到了相似的气息。
但是换成是他的话,会怎么选呢?
批量生产批量营造,让更多人买得起、用得起、住得起,尽管会侵蚀顶层的空间,让那些绝顶的技艺流失;还是继续精益求精,无视甚至抵触这些变化,继续沿着他熟悉的路走?
好像这并不是什么需要考虑的事情……
“许问。”安静中,一个声音扬起,叫着许问的名字。
许问转头,认出这个人。
向福至。向家祖祖辈辈建的都是寺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庙工。
寺庙这种建筑其实比较特别,它从修建到维护,都有自己的一套东西,跟普通的民用建筑完全不同。
所以即使在现代,庙工在传统工匠里也是相对来说比较不愁传承的一种。
毕竟,信仰一直存在,寺庙就一直在,不修新庙,也有古寺需要维护,市场需求总是在那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