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问一个没提防被他跪在了地上,连忙把他扶起来,笑着说:“这还没算正式过年呢,就给我拜年了,我是不是现在就得给你压岁钱了?”
东方磊听完眨了眨眼睛,难得调皮地笑了起来:“师父有赐,徒儿不敢辞。”
许问愣住了。
东方磊拜他为师的时候,是完全不识字的。后来到了旧木场,跟着旧木场的师兄弟们学了一段时间,但时间很短,只是初识千字文而已。
一段时间不见,他竟然能说出这么文绉绉的话了?
许问认真夸奖,东方磊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做工之余,罗师兄一直教我。说这个很重要。”
许问抬头,看向罗梢。
“也是凑巧,我跟小东方分在一个地方,不然,恐怕还没这么方便。”罗梢走过来,笑着摸了摸东方磊的脑袋,“小东方很用功的,有时候做完活,他累得眼皮子都要沾上来了,还过来问我师伯我们今天学什么。就是我年纪轻轻的,天天被他师伯师伯地叫着,感觉自己老了不止一截!”
“说了叫我梢哥就可以了,老不听!”罗梢用力揉了一把他的脑袋,看得出来,这一段时间,他俩关系好了不少。
“你们在那边怎么样,有人欺负你们吗?”许问突然问。
“那你要看什么叫欺负了。”罗梢实话实说,“打骂没有,克扣没有,但给工头端茶倒水、按腰捶背,这些都是我们的活。我们这样,隔壁营的很羡慕,我经常看见他们工头对着他们一巴掌就下去了,脸都打肿。就这样还要继续干活,少出一分力都不行。”
“隔壁营活也比我们多,去隔壁的话,我撑着眼皮子也学不了东西。”东方磊也开口了,最关心的还是这件事。
许问慢慢地“嗯”了一声,抬头问道:“他们过年有假期吗?准备去哪里?”
“你说谁,隔壁营的?”罗梢挠挠头,“这个我倒真没打听,我们工头是本地人,急着回家,直接给我们放了,就让我们按时回去。隔壁营的我没注意。不过听说,他们工头没在这里安家……”
“你还能联系上他们吗?去打听一下,然后回头抽个空,我想找他们聊聊。”许问想了一会儿,对罗梢说。
“行,交给我。”罗梢干脆答应。
“你们还要聊多久?请灶君啦!”连林林站在厨房跟前,嘟着嘴看他们。
“来了来了!”几个师兄弟一起笑了起来,迎了过去。
请灶君之前,连林林给刚回来的师兄弟们也盛了腊八粥,一个人一碗。
喝完粥,他们一起揭下旧的灶君画像,把新的重新贴上去,在像前供奉瓜果纸马。
纸马是罗梢现做的,他非常擅长纸扎,手指翻飞间,一匹披着五彩锦的白马就出现了。马上还有一个扎着彩旗、戴着官帽的小人,依稀是灶神模样。
接下来,吃豆渣、接玉皇、烧田财、赶乱岁……
连林林带着他们,一个流程接一个流程地做着,要把往年持续旬许的新年浓缩在短短的一天内完成。
师兄弟们一开始还有些玩笑的意味,但渐渐的,他们越来越认真,连林林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从江南远道而来,身处西漠,他们却像是回到了旧木场一样,整个心神都宁定了下来。唯一遗憾的是,现在在场的师兄弟一共只有五个,远没有以前那么热闹。
不过他们的心情很平和,虽然那些人在江南,他们在西漠,但只要回去就能见面,一时的分离也不算什么。
许问这是第三年在班门世界,也是第三次过这样的年。
不知为何,这一次,他感觉到了一些与往年的不同。
他抬起头,看着满脸笑容正跟连林林说话的师兄弟,透过他们看向院子里,正在一边说话、一边写着春联的师父和吴可铭,再看向院外青青探头的芭蕉树,与树顶碧蓝的天空。
他深吸一口气,一种实在感坠住他的心,让他深切地感受到了一些什么。
从现代到班门世界,从江南到西漠,我还是回家了。
腊月二十八,打糕蒸馍贴花花。
贴花花就是指贴春联、年画、窗花等张贴物。
连林林把准备好的红纸和剪刀交到他们手上,罗梢马上语气夸张地叫了起来:“这个你都没有准备好啊,懒婆娘!还要我们来!”
“要死!”连林林气死了,拿起一边的扫帚抽了罗梢两下,“你才懒,你才婆娘!明知道我不会这个!”
“行行行,是我懒,我来我来。”罗梢被打了两下,就好像解了皮痒一样,笑着反口,把东西接了过来。
连林林小时候发过高烧,那之后手眼协调出了很严重的问题,类似这样的精细工作都没法做了。
师兄弟们纷纷上手,长年的工匠练习让他们对肢体尤其是手部的控制能力非常强,剪窗纸这种工作对他们来说非常简单了。
当然,他们会的只有江南路最传统的那些花样,五蝠临门、喜上枝头之类的。
连林林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突然哼了一声,说:“你们不行!”
说着跑了出去。
“什么叫不行?哪里不行了?”罗梢擅长纸艺,他正在剪一个圆形的福字,中间一个大福,旁边一圈比较小的福字,中间点缀各种各样的蝙蝠,非常生动。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剪得很好,结果被连林林这样临门来了一脚。
“很漂亮啊?这花样我娘也会,剪得还没有师伯你好呢。”东方磊端详了一下,如此表示。
“就是啊,这花样我八岁就会了,那时候我娘就不如我了。这哪里不行了!”罗梢冤枉地说。
没一会儿,连林林就回来了,她捧着一叠窗花,扑地一下放到他们面前,对着罗梢摇摇手指:“懒汉子,你不行!”
“我哪懒了……”罗梢探头去看那叠窗花,看了最上面一张,话还没彻底出门,就已经闭了嘴。
他知道连林林的意思了。
他剪的窗花跟这个一比,真的就像八岁小孩的作品。
这窗花明明也是纸做的,但却是立体的,就像浮雕一样。
它的题材很有意思,做的是一个书生扎灯图。
松下一个书生,正在扎灯,手边是竹篾、纸、浆糊等材料,头上树枝上挂着一串灯笼,每一个都不一样。
书生五官俱在,甚至连专注的表情也看得出来。
最关键的是,松树、灯笼、书生全部都是立体的,凸出于平面之上,工整中带着一些生动。
“这是在剪纸里混了纸扎啊……”罗梢马上就看出来了。
纸扎也是一种民间工艺,用竹、木为骨架,以纸团束缚,糊彩纸做装饰,做出人物、纸马、戏文等各种各样现实中存在的事物。
大部分纸扎作品都是用在祭祀或者丧事上的,但也有一些例外。
譬如风筝和灯笼,也都是比较常见的纸扎作品。
罗梢之前做的祭灶神的那匹纸马,也是用这种工艺做的。
纸扎他熟,但以前从来没有过,竟然可以把它跟剪纸结合起来,还做得这么活灵活现!
“有意思。”罗梢眼睛闪亮地说。
一个人擅长一样东西,通常对它也会有所偏好,罗梢就是这样。
他看见剪纸或者纸扎的作品就会去关注一下,所以才会学到这么多传统花样。但在江南路,他还真没有见过这种混搭的做法。
“有意思。”他又说了一遍,见猎心喜地搓了搓手,“纸扎的剪纸,剪的是个在做灯笼的书生,也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