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还算冷静,但任谁都听得出来,这看似平静的河面上隐藏着怎样的暗流,仿佛随时都会爆发出来,把周围的一切全部冲垮。
“如果你们真是这样想的,那我们就直接死在这里好了。天不容我们也就算了,连自己的同类都不能容,我们逢春人生不如死!”
“二郎你冷静一点。”这时徐二郎身边又有一个声音慢悠悠地响起,陌生的中年嗓音,应该就是那位查先生的。
“陛下治下,西漠亦非化外之地,同样应该依律行事。逢春人在城外建立营地,便是私宅。有人擅闯私宅,打砸抢劫,伤人致残,犯了刑律。绿林镇属于飞熊府,城外之事若是镇上不管,那我们只好去府里找人了。”查先生慢条斯理地说着,抬手向上一拱,“若是府里也不管,我们只好一级级告上去,找陛下断个是非究竟了!”
“绿林城外之事,我们当然也会管。”这时,城上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冷冰冰地说道。
许问抬头一看,认出了那张横过刀疤的脸。正是上次进城时遇到过的那位雷捕头。
雷捕头的目光从徐二郎身上扫过,脸上那道疤陡然扭曲了一下。但他接着就把目光移开,道:“但此事追查起来需要时间,你们先把人移开,安顿下来,我们总会给你们一个交待。”
“妈的他这是要拖!”徐西怀马上听出来了,咬着牙对许问说。
很多事情,拖着拖着就没了,雷捕头显然非常熟悉这样的手段。
“不如我们反过来,你们先给我们一个交待,我们再把人移开?”查先生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些笑意,语气却是不容置疑,“那群人的行踪明明白白。他们在打劫完逢春人之后回了绿林,现在正在城里。嫌犯在手,雷捕头处理起来,应该是很容易的吧?”
城上城下一片安静,气氛令人窒息。
这群逢春人刚从远处跋涉而来,穿着单薄而破烂,脸被冻得乌紫发青,跟另一群人刚来的时候一样。
他们抬着头,看着城上的人,不哭也不闹,只是看着。
他们的眼神如同饱含着雨水的阴云,笼罩在绿林镇城头,压在所有人心上。
他们的态度非常坚决,绿林镇不给个交待,他们今天就待在这里不走了!
雷捕头脸色非常阴沉,这时一个人小跑上城,跑到他身边小声说:“头儿,大人使人来问了,这件事情你打算怎么办。绿林可不能让人这样一直堵着。”
“我有什么办法!”雷捕头正在心烦,一听这话就吼出来了,但还好马上意识到不对,强抑住了情绪,“这事是联合公所的人干的,他们咱们管不着,还是得大人亲自……”
他话音未落,一个声音先一步响起,有些尖利,又有些沙哑,仿佛总是带着嘲讽一样。
“不用了,我已经把人带过来了。”
雷捕头一听这个声音,眉头马上就皱起来了,眼中掠过一丝厌恶。
他转过头去,看见一个马脸汉子慢吞吞地上来,双手揣在袖子里,一只眼睛戴着眼罩。
雷捕头完全没掩饰自己的表情,马脸却也像没看见一样走到他面前,把一封信交给了他。
雷捕头接过信打开,只看了一眼,脸色骤然大变!
许问突然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
所有这样的预感其实都不是真的突如其来,而是你观察到的某些细节渐渐发酵,形成了具体的想法。
这一次的隐忧是在哪里?
许问的目光扫过眼前静默却饱含愤怒的人群,落到后面的城门上。
绿林镇正常情况下每天进出的人群只有林萝府的三分之一不到,?但即使这样,也是一个相当多的数量,城门口常常都是要排队的。
这是因为绿林镇由于其特殊地理条件,本身就是西漠飞熊府的一个中心,人流汇集之地。
现在逢春人挡在了绿林镇城门口,让其他人进出不得,严重干扰了绿林镇的正常秩序。
绿林镇的官员不可能让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去,必然要想个办法来解决。
解决办法有两个,第一个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第二个是解决造成问题的人。
由于徐二郎带来了一批新人,现在堵在这里的逢春人五百多近六百,数量相当之多。
这么多人,要应付起来是相当困难的,稍不留心就很难收场。
更何况,他们好好呆在家里结果天降灾祸,他们占理!
道理这个东西,不是什么时候都重要,但当事情难以解决的时候,它就很难忽视了。
而身为肇事者的另一方,也同样是弱势的一方,同样属于很好被解决的那一群人……
许问心里微沉,有点意识到这件事会向什么方向发展了。
如果变成这种情况,要怎么办!
许问的心沉沉的,脑子里不停地闪过各种各样的想法。
他感到了无力。
现在的他,不断在融汇两个世界不同的技艺与知识,尤其是现代的一些东西,给他在这里带来了与众不同的优势。
但是归根结底,他只是一个工匠——位于最底层,毫无社会地位的工匠。
他也许会受一些人的重视,但在这个地方、这种时候,他没有任何发言权,没有任何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
这时,城头再次有了动静。
刚才雷捕头离开城头,不知道做什么去了,这时他走了回来,手里握着一样什么东西,表情有些微妙。
这表情来得突然去得也很快,他随后恢复了正常,大步走到城头边缘,俯视下方。
这个举动让许问感觉到了一些异样,其他人显然也有同样的感觉,附近正在窃窃议论的村民商人等纷纷安静了下来。
“你们要一个交待是吧?”雷捕头的声音本来是比较低沉的,但此时周围非常安静,就把他的声音凸显了出来,格外清晰。
徐二郎没有说话,查先生平静回应:“你们的确应该给一个交待。”
“行,那就给你们!”雷捕头一低头,向下命令道,“开门!”
城门被堵住的时候就已经关上了,还有城卫守在门口,生怕那些逢春人往里闯。
这时雷捕头一声令下,城卫们还有些犹豫,他又重复了一遍,城门终于沉重而缓慢地打开了。
雷捕头转身下城,来到城门口。
四周仍然非常安静,他的脚步声沉沉而落,仿佛敲在下面人的心里。
许问耳朵微微一动,留意到了一些其他的声音,同样的压抑沉重,而且愤怒,并不逊于这些被毁了临时家园的逢春人。
雷捕头出现在城门口,身后跟着一个长着马脸的男子,他双手揣在衣袖里,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意,看上去很不讨人喜欢。
然后,这两人身后,又跟着一群人,他们全部都被五花大绑着,脸上身上还有伤痕,明显是用鞭子抽出来的。
这些人是谁,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围观的人里或者还有不少在窃窃私语地猜测,许问却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猜测有一半成了真。
毫无疑问,这些人就是那些砸了逢春人营地的服役工匠,他们没有背景没有后台,遇到这种情况,就直接被推出来消灾弥祸了。
当然,不管他们为什么做这件事,他们的确是做了。
擅闯他人住处,打砸抢劫,出手伤人——照查先生的控诉,其中还有人重伤致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