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人也没奇怪,很自然地回答:“就在附近烧的。距此西南十里的地方有一条殷水河,河边有座红土山,山上产陶土。不是什么太好的土,但用来做粗陶是足够了。”
他左右一看,随手从旁边捞起一个陶罐,递给了许问,“喏,这就是殷水窑烧出来的。”
砖石不分家,秦连楹的手札里有不少烧砖砖雕的相关内容。许问认真学过,记了一肚子的理论知识,还没有正式上手实践过。
不过秦连楹是京营府高级工匠,许问也学得够认真,单是这些理论知识就足够他了解很多了。
就这个陶罐来看,红土山陶土的质量看上去的确很一般。颗粒大、杂质多,烧制出来的陶器很是粗糙,不太好看。
但许问轻轻敲了一下,发现这陶罐声音偏清脆,手感很结实,这说明陶土粘性很大,是优质的特征。
“多谢。”片刻后,他把陶罐还给那人,继续跟着他一起走,却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路上又说了些话,那人有问必答,态度非常好。
许问关注的主要是绿林镇外城的排水问题,那人恰好对此很熟,对答如流。
许问提的问题好,那人回答得也好,短短一段路,两人甚至有了些相见恨晚。
“阎大人就住在这里,十四兄弟你尽管去忙,回头有空过来找我聊天。我每月逢三、五在公所值班,你在前面问我名字就好。”
到达一个拱形门口时,那人向许问拱手,爽朗地说。
路上他俩已经通了名,这人姓秋,叫秋月明,南粤人,也是被派来服役的,不过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他有点关系,因此走了后门,没被派去下面,而是留在了绿林镇联合公所。
这可是个一等一的优差,不过秋月明还有点淳朴,说起来甚至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就路上的回答来看,他也的确是有真本事的。
“要是江望枫没碰上你,估计也会被分到这样的役差。”秋月明离开之后,许三笑着说。
“我也觉得。”许问点头。
江望枫从江南路这一路过来,可以说是从天上掉到了地下。不过他一直活蹦乱跳精神奕奕,也真的非常难得就是。
前方木门虚掩,两人一起走上前去,轻轻敲了一敲。
“进来。”阎箕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绿林镇地热虽暖,但呆久了会有点燥热。
许问走上前去,推开那扇木门,一阵清风从门缝里掠了出来,扑到他的脸上。
一瞬间,他身上燥意全消,瞬间明白了歌风这个词的意思。
地下窑洞这样的地方,竟然有这样的通风?
原来歌风院的歌风两个字是这个意思啊……
绿林镇由于地热,其实有点燥热,周边这一片的窑洞通风有限,越发感觉闷热。
这时候突然有风来了,清新凉爽,所有烦闷一扫而空,的确让人有歌唱赞颂它的感觉。
但是问题又来了,窑洞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这样的通风?
许问推门进去,眼前顿时一亮。
歌风院不仅通风情况良好,还另行进行了设计。
明明是个窑洞,里面却拓出了很大的空间,中间有一棵大树向上伸出,一直伸到外面。
围着这棵树,群花如锦,青草如织,还有小桥亭台流水,宛如一片园林景象!
树下有溪,溪上有桥,桥上有一人。
阎箕站在桥上,正握着一把鱼食,喂桥下游鱼。
看见他们进来,他抬眼示意,把手上最后一点鱼食全部洒了下去,缓缓走了过来,
他张开嘴,刚要说话,许问先一步问道:“这水是活水?”
但凡工匠,没有不对歌风院的奇巧生动感兴趣的。阎箕唇边露出一点笑意,点头道:“地下活水,引入地上,取此一段,再回归地下。”
他一边说,一边带许问和许三看了看泉眼的源头。
许问对歌风院的设计很感兴趣,但他还记得自己到这里来的目的,没让话题偏离太久,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事是小事,但是……你真的要花自己的钱去填补这些逢春人?”阎箕有些吃惊。
“我还年轻,有了手艺,挣钱的机会多的是。这些逢春人没人搭把手的话,就过不了这个冬天了。”许问坦然道。
“你倒有一颗仁心……但你想过没有,就算过了这个冬天,下个冬天、下下个冬天怎么办?你要一直赚钱贴补他们不成?你就想靠你一人之力,救这一整个城市?”阎箕直视许问,问道。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许问甚至徐西怀都没想过要这么做。
这正好涉及两边精力无法兼顾的事,许问正要向主官申请,突然留意到阎箕的表情,好像有点意味深长。
“阎大人有何指教?”他顿时话锋一转,机敏地问。
“嘿嘿。”阎箕不说话,转身走开,走到桥边的亭子里,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桌上有壶有杯,杯子里空空如也,阎箕目光往上一扫,坐在那里不动。
许问马上就懂了,连忙上前烧水泡茶。
许三想接过来帮忙,许问摇了摇头。
炉上无水,他直接去泉水源头取了水,在炉上烧开。他没学过茶艺,就按照以前在公司里泡茶的法子,抓了把茶叶到杯子里,直接把开水浇进去。
阎箕偏着头故意不看他,也没看清他的举动。
许问想了想,把第一道茶水倒掉,洗去茶叶浮沫,?又加了遍水。
讲究了一点,但还是社畜泡茶大法。
然后,他把茶壶端过去,放在了阎箕面前,给他倒了一杯。
阎箕的茶当然是很好的,色翠味清,才一斟出来,空气里就浮动着清苦的气味,非常好闻。
阎箕鼻子微微一耸,满意地端起茶杯,轻轻吹了一吹,又嗅了一嗅,放到唇边轻轻小啜了一口。
然后,他“啊呸”一声,把水吐了出来。
“什么东西,这么难喝!”他怒视许问。
“啊?”许问自己倒了杯茶,尝了一尝,“我觉得挺好的啊?”
“难喝!你怎么泡的?我从来没喝过这么难喝的茶!”阎箕非常不满。
许问如实把自己的泡法说给他听,阎箕听完,白眼都要翻上天了:“谁教你这么泡的?”
“没人教我。”许问说。
“你师父他也没教过你?”阎箕不信。
“我拜他为师不到两年。”许问提醒。
阎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许问平时太沉稳,他都有点忘记他的年纪了。说起来,从无到有学了两年木工,就通过了徒工试的三级考试,现在开始接触泥水建筑也一日千里……
他虽然向来知道这世界上有天才,但实际看见这种人物的时候,还是感觉很无语。
不过,哼,天才又怎么样,泡的茶还不是这么难喝?
天才也不是无所不能!
“你坐下,我来泡,你看着!”阎箕怒斥许问,又横了许三一眼,“站那里干嘛,还不过来坐下!”
许三笑着从善如流,阎箕拎起茶壶,把里面的茶叶全部倒掉,清洗了一遍。接着他拎起铜壶,重取了水。
不是泉水,而是另一个陶罐里盛装的水。
陶罐上还沾着土,好像是不久前才挖出来的。
烧水、洗壶、点水、荡杯……
阎箕端坐于盘边,执壶扬臂,一系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利落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