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湖石后面,拨开竹枝去看。那边女子正跟小丫环们玩得热火朝天,完全没留意这边的动静。
她们正在玩最简单的打弹珠的游戏。
竹林旁的土地上挖了十二个圆圆的小坑,前面大约五尺左右的地方摆着十二个花生米大小的水晶珠。
她们的目标,就是要把这些珠子打进洞,谁进得多谁赢。
粉红、粉黄、粉蓝、粉紫……每一颗珠子都是不同的颜色,但都是一般无二的晶莹剔透、毫无杂质。
清晨的光芒从天际斜射过来,从珠子里透出,照在地面上,留下五彩斑斓的绚丽影子,看得小丫环们眼睛都直了。
按照丫环们的了解,只有最正宗质量最好的水晶珠,才会有这样的剔透光泽。而这位女贵宾说,只要玩游戏赢了她,就把这些珠子全部给她们。就算打了平手,也能给她们一半。
小丫环们很擅长这种小游戏,但这女子太厉害了,只要能让她拿到珠子,她就能接连进洞,准得不行。
不过珠子实在太美了,小丫环们还是壮着胆子跟她一起玩。
三个打一个,怎么也能赢的吧?
结果这最关键的一局,她们好不容易拿到先手,也好不容易先进了五个洞,再进一个就能平手了,她们中最准的那个小丫环失了手,错失了大好良机。
果不其然,女子翘起嘴角一笑,趴在地上,轻轻一弹,那颗粉紫色的玻璃珠从地上弹了起来,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轻松落洞。
然后接下来的每一颗珠子,进洞的姿态都各有不同,有的是呈现一条直线笔直落入的,有的是转了一个圈从后面旋进去的,还有的是直线一段距离之后弹起来落入的。
七颗珠子全部到了它们该去的地方,虽然知道这代表着己方的失败,小丫环们还是看得目眩神迷,连连拍起了巴掌。
“漂亮!”中年人实在忍不住,也重重拍了下巴掌,大声喝彩。
小丫环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巴掌声一停,一个个连忙站了起来,拍着裙子上的灰尘泥土,一脸惊慌。
惨了,被大人看见她们偷懒在玩了!
结果中年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摆了摆手,让她们退下。
丫环们如释重负,刚要离开,就被女子叫住。
她微微笑着走过来,把十二颗“水晶珠”全部放进了荷包里,交到她们手上。
“送给你们了,拿去分分吧。”她说。
“这么珍贵的东西!”丫环们又惊又喜。
“便宜东西,没什么珍贵的。这不是水晶珠,是玻璃珠,是烧出来的。”女子说。
“烧出来的玻璃……就是琉璃?不对,琉璃没有这么透亮!”其中一个丫环摇头说。
玻璃是早就出现的东西,但烧制到这么光泽透亮,也是非常稀有珍贵的东西了。
“以后就不少见了。玻璃杯、玻璃壶……许多你想都想不到的玻璃做的东西会出现,到时候恐怕都会便宜到你不会想拿它做首饰。”女子微笑着说。
“怎么会?这么漂亮……”丫环们呆呆地说。
“这种玻璃,已经能稳定烧出来了?”丫环们千恩万谢地离开,中年人终于重新开口。
“是。连续三窑,性态都非常稳定,质地也越来越好。下一窑准备试一下无色透明的玻璃。能成功的话,皇上打算把寝殿的窗子全部换成透明的玻璃窗,殿内光线应该会更好。”女子转过身,直视着他,表情冷静,话语干脆清晰,毫不拖泥带水。
“造价呢?”中年人问。
“非常便宜。”女子随口说了个数,中年人立刻深呼吸了几口气,平复心里的激动。
结合女子之前的一些计划与提议,他很清楚,这项技术革新会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您今天来我这里是为了……”以女子日理万机的程度,拨冗来他这里肯定是有原因的,中年人不再浪费时间,直接询问。
“有消息说,青工出现在了江南路林萝府,我要你派人去看看,把他带回来。”女子说。
“青工……”听见这两个字,中年人瞳孔震动,过了一会儿才说,“当初您答应他的要求,就是去除他的匠籍,从此不再追索他的行踪!”
“那又怎么样。”女子理所当然地说,“皇上现在要做的东西里有一项,只有他能完成。我找他很久了,既然他露了行踪,那他就必须来。”
“可是……”中年人为难。
“没有什么可是。”女子轻描淡写却不容置疑地说。
她拍拍手,站直了身体,道,“听说孙博然知道一些他的事情,你派的人可以直接去问。他也该——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了。”
她交待完事情,转身就走,跟她说话的语气一样干脆利落。
中年人突然想到一件事,想要追问她一句,但欲言又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
女子头也不回,毫无留恋,没过多久,外面就传来了殷勤的吆喝声:“——贵妃起驾!”
大周朝不属于许问所知的任何一个朝代,但这里的匠户制度实际上跟明朝末年有些相似。
人户起初分为民、军、匠三等,民籍最高,军籍和匠籍不能随意迁移,不能参与科举考试,随时要参与服役,社会地位非常低。
匠户出身的孩子天生就是匠籍,世代承袭,不能跨阶层通婚,也不能随便分家。
大约六十年以前,上上任皇帝在位的时候,匠户中的一部分坐班制改成了轮班制。
以前就算没活,匠人也要呆在自己的岗位上不能离开,劳动力就算闲置着也不能去做别的事情。
改成轮班制之后,匠人轮班上岗,没班的时候可以休息或者做一些自己的事情,譬如木匠可以接活帮人打家具,帮人盖房等等,劳动力的使用总算是宽松了一点。
二十六年前,这任皇帝上位,年号正治。正治十年,实行了以银代役制。
轮班工匠每年征银四钱五分,叫匠班银。有钱的话就可以只出银不出工,用钱来买时间。
也正是因为这个新制度,江南一路的工业发展得格外迅速,出现了很多大中型私人工坊。天作阁这样的传统工坊在这几十年里也发展得格外迅猛。
但是这不代表他们就完全不需要服役了。
朝廷始终还是需要用工的,除了轮班工以外,住坐工和存留工一直都存在。
住坐工就是坐班的工匠,存留工则通常都有一些不可替代的特殊技能,譬如纺织业里的一些特殊织法、绣法的掌握者。
在此基础上,朝廷又强制要求,新学徒晋升工匠,必须服三年役,之后每五年必须服一年役,这些工役不得以银代之,是必须要服的。
不过相比以前的轮班工,这些强制工役不完全免费,包吃住之外,还能拿到微薄的薪水。尤其是在新学徒刚入行的时候,这样的薪水能给他们攒下最基础的本钱,所以在实行之初,并没有遭到强烈的反对。
许问三轮徒工试考完,不管从哪个层面上看都已经出师了,当然就要开始服役了。
“去哪里服役不是朝廷安排的吗?我还能选?”他有点不可思议。
这可是古代,这么人性化的吗?
“别人不能,但是你——我跟孙博然打了招呼。”连天青简短地说。
原来是走后门啊……许问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