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陆远闭上了嘴,继续目不转睛地看他工作。
清刀工看上去一刀刀的非常简单,但其实是所有磨光手法里用时最长的工艺之一。
它难度大、风险大、用时长,所以现在很多木匠都放弃了这种手法,改用普通的砂纸打磨进行抛光。
但现在在许问这里,一点也看不出这工艺有这方面的问题,好像一切都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接下来,许问做,陆远看。
小小的天井里,光线被陈旧的塑料布过滤,变成了一种莹润的白色。
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以及工具与木料接触的声音。
但比这更加强烈地充盈在这里的,是两个人完全的沉迷与热忱。
这一刻,这个世界除了这张紫檀床、紫檀木和许问手上的材料,别的什么也没有。
也不知道这样工作了多久,陆远肉眼可见地看着新雕成的部件越来越多,被贴上小标签,整齐地排列在了一边。
这些都是修补件,还没有跟原件拼在一起,有没有修复成功还要等最后的组装过程。
但看到现在,陆远毫不怀疑,这次修复其实已经成功了。
他越看越起劲,迫不及待想要看到最后结果,许问的电话却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许问手一顿,接起电话,跟对面说了几句。
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他点点头,收起电话的时候也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对陆远说:“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去哪里?不能把这个做完再去吗?”陆远迫不及待地问。
“你家宗地。”许问用四个字就把他嫌弃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与此同时,班门宗地,几个人正站在祠堂门口,一名老者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同意!”
祠堂门口,几个老者排成两把,把进门的路堵的严严实实。
他们身穿中式长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有的还抹了发油。但他们伸出袖子的双手,却明显看得出长年做工的痕迹。
对面陆立海一身灰扑扑的工地装,手里还拿着安全帽,一脸苦笑。
“你把八珍斋珍藏的老紫檀板拿出去做人情也就算了,想带外人进宗祠看宗正卷?那不可能!”当中一名老者眉头紧皱,一脸坚决。
“那不是外人……”陆立海抓着安全帽想往脑袋上扣,但最后还是放了下来,“根据现在的消息,许问擅十八巧,会流水面,我还亲眼见他用过验榫八法。这里面前两样都是宗正卷里列过,但现在失传了的东西。诸多迹象可证明,他的师承跟咱们班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留存下来的技艺比咱们多得多。”
他用语柔和,但语气却很坚定。最后,他抬头直视这几名老者,道:“五叔,请他来辨正宗正卷,不是他占咱们便宜,是咱们占他便宜!”
“笑话!”陆五冷笑一声。
“老三你这话就不太对了。咱们班门的历史清清楚楚,从古至今都是铁板一块,从来没分过家。你说他的师承是班门分出去的,我问你是哪年哪月,什么时候分出去的?”陆五旁边另一名老者问道。
他看上去远没有陆五那么严肃,但说出来的话却一针见血,直指老者们心中最大的疑惑。
“班门族谱我也是通读过,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但十八巧是真的,流水面也是真的,验榫八法更是我亲眼看见他用的,绝不可能有假!我甚至觉得,他学过完整的宗正卷!”陆立海斩钉截铁地说。
老者们中间一阵骚动,然后,站在队伍最角落的一个老者轻声细语开了口:“这个小许年岁几何?”
“他还没辞职的时候我看过他的资料,刚满二十五岁。”陆立海说。
“二十五,比小远还小一岁。以小远之天分,行事之专注,到现在也还没到正式学习宗正卷的程度。依你之言,这年轻人之前还有分心他顾,经营其他事业,你确定,他真的掌握了完整的宗正卷吗?”老者的条理非常清晰,角度刁钻,一下子就把陆立海给问住了。
“小远的天分也并非世所罕有……”陆立海喃喃道。
“假设此人不知从什么地方了解了一些宗正卷的内容,将其含糊不清半遮半掩地露了一点出来,以此骗取通阅本门宗正卷的机会……这种密谋,是不是也有可能?验榫八法并不难学,十八巧和流水面只有些许描述无人见过。近年来有多少人想要谋取宗正卷,老三你身为本门当代门主,应该是最清楚的吧?”
这老者依旧轻声细语,陆五提高声音,怒声道:“觊觎咱们班门的宵小们多着呢,忘记班门以前的荣光了吗!”
陆立海沉默了。他的手抓着那顶安全帽,翻来覆去地把玩上面的带扣,几乎要把塑料束扣扯下来了。
最后,他抬起头来,非常坚决地摇了摇头,说:“我还是坚持我的做法。”
他伸出两根手指,语音清晰,语调铿锵:“首先,我跟小许打了将近一年的交道了,对他很了解。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屈下一根手指,继续道,“第二,今时不同往昔,班门以前是荣光无限,但现在呢,除了行内的几家以外,外面还有谁知道我们?这次要不是小许出手帮忙,遁世馆这个项目直接就得栽了!据我所知,那几家也在变了,为什么咱们只能停在原地?不管是真是假,我愿意冒这个风险!”
陆立海不再跟他们说话了,把安全帽往脑袋上一扣,扒拉开面前的他五叔就要进祠堂大门。
老者们被他一番话震住,陆五下意识让开,眼看着他的身影将要没进祠堂幽暗的光线与香烟里,之前问班门传承的那名老者突然上前一步,朗声道:“不行,宗正卷是本门至宝,连门内弟子都不可轻易直接观阅。你说的这个许问要辨正也不是不可以,但得先让我们辨一辨他!”
陆立海的脚步停了下来,他凝立于幽暗与烟雾之中,一时间没有动静。
片刻后,他转过头来,似乎有些疲倦地问这些仿佛仍然停留在过去的长老:“他是我请来帮忙的,我们有什么资格辨他?”
他橙黄色的安全帽在蒙昧的光线中格外鲜明,安全帽摇晃了一下,继续向前。陆立海走到香案后面,按下机关,轻微的机括声响起,地面打开一道裂缝,现出里面的木盒。
陆立海把木盒捧了出来,放到案上。
在他身后,门口的那些长老们对视了一眼,转身走了。
约摸一小时后,一辆白色的小面包车停在了太湖湖畔。
“在这等?”陆远没有下车,而是转头问许问。
“对,就约在这里见的。”许问把车窗按下来,清凉的湖风从窗外轻掠进来,在车内打了个卷儿,带来荷花的清香。
他眯着眼睛往远方看,湖上莲叶田田,荷花粉红粉白,接天映日。
这情景让他想起了之前的事情。明明是两个世界,但连在一起,好像是不久之前才发生的一样。
“班门宗地在哪里?湖旁边还是湖上?”许问问。
“湖上一个连岛,有桥过去。”陆远说着,随手一指。
许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影影绰绰看见岛影,这样远远地就能看出来,比茯苓岛大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