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根据设计稿锯掉木料多余的部分,再用斧头按照作品的大体造型劈出块面,叫作“头过胚”。
第二步是把木坯置于孬上,逐步凿出形体结构,这就是“二过胚”。
第三步是将作品进一步凿实,称为“三过胚”。
整个打胚讲究打虚留实,从上到下、从前后到、由表及里、由浅入深,一层层地推进。
这一步注意先整体后局部,要为以后的深入留出余地。
民间有行话:“留得肥大能改小,惟愁瘠薄难复肥。内距宜小不宜大,切记雕刻是减法。”
粗胚是整个作品的基础,它看上去简单,其实在这一步里,已然使用几何图形将整个构思全部概括了出来,后续的工作全部蕴含其中,是在这个基础上进行变化的。
如果有旁人此时留意到了许问,就会发现,在这个过程里,他的眼睛仍然是半睁半闭的。
这其实是非常令人吃惊的事情。
雕刻是整个工序里最细致、最耗费眼力的一项,绝大部分人在做这项工作的时候,必然都会全神贯注,眼睛紧盯着刀尖和材料不放。
但许问像是胸口成竹,又像是整个心神已然与手中的木材相贯通,将要雕刻出的形状已经从木料深入呈现出来,许问要做的只是将它表现出来而已。
“你看许问。”
两名考官此时正在巡逻考场,一边散步一边交头接耳,突然,鲁考官注意到了许问,一拉同僚,小声提醒他。
冼考官看向许问。
他之前看的其实是另一边,但鲁考官一说话,他马上朝向了准确的方向,一点迟疑也没有。
“怎么了?”冼考官第一时间没看出不对,疑惑地问。
“仔细看。”鲁考官没有解释,只是又轻轻说了一句。
冼考官没有再问,而是站定脚步,彻底转过头去紧盯着许问的方向不放。
渐渐的,他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眼神同时变得凝重起来。
从他们的方向,是看不见许问的眼睛的,因此也不可能看见他的眼睛是睁还是闭。
许问现在坐在马扎上,身体微曲,两只手稍向平伸,从他的姿态就能判断出来他在做什么工作。而就是这样的姿态,透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他们这种老道工匠能清楚感觉到的东西。
“入定了啊这是。”冼考官惊讶地说。
“是的没错,小小年纪……”鲁考官轻声说道,话里有些意味不明,说不出是羡慕还是感慨。
“运气真不错。”冼考官说。
“有点可惜。”鲁考官却说。
工匠工作的时候有时候会出现“入定”的现象。
这不一定是发生在老工匠身上的,有时候新工匠歪打正撞了也会碰上。
这也不是单木匠会发生的,其他门类的工匠也是一样。
这种现象很难完全解释清楚,表现就是工匠与手中的材料、要做的工作产生了共鸣,全身心地投入了进去。
那种感觉有些玄妙,也是许多工匠一直在追求的。因为每逢遇到这种现象,工匠们制作出来的成品都会比寻常的水平高出一筹,精品大作时而有之。
据说最顶端的高手工匠随时随地能进入入定状态,妙手偶得就能佳作天成。
中低层工匠,甚至包括许问这样才出师没出师的半学徒偶尔也会碰上,通常会被认为是“灵光乍现”,撞上大运了。
许问能在院试过程中进入入定状态,运气当然不错,两位考官推测,这多半跟他的身体状态有关。
人在进入绝境的时候,经常都能爆发出比平时更强的能量。
但也就是因为这种身体状态,让鲁考官觉得“有点可惜”。
入定的时候,只是你的精神恰巧与材料契合了,手感知觉更敏锐了。但你的身体状况是什么样,就还是什么样,不会因此有所好转。
今天现在才是院试的第二天上午,离结束还有一天半有余。
许问的身体他们都看在眼里,健康状态肉眼可见地在不断变坏。
现在这样,他能不能坚持到最后还是问题,更别提拿出出色的作品了。
难得入定却不能以最好的状态呈现,真的是想想就让人觉得可惜!
两名考官正在说话,突然听见大门一响,接着被推开,一队人走了进来。
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张总督和邓知府。
张总督管辖整个江南路,邓知府管的虽然不是林萝当地,但也是个大官,一见他俩到来,两名考官顿时迎了上去。
“两位大人……”鲁考官行完礼,话还没有说完,张总督已经笑着摆了摆手,道,“二位只管忙,不用管我们。徒工试是一地大事,我等也就是过来看看。”
他的目光扫过面前的一大片考生,含笑道,“我江南路向来是工匠重地,这些学生里,总有一些得已亲赴京城,前往皇上面前奏对的吧。”
听见这话,鲁考官脸上又惊又喜,肯定地说:“那是必然!”
鲁冼二人虽然在这次重要的考试里担当了考官,但说到底还是工匠。以他们的地位,以前别说跟和总督面对面说话了,远远见上一面的机会都是非常难得的。
而现在有了徒工试,以前张总督对这件事表现得有些不咸不淡。该他配合的事情他会配合,但除此以外,需要他捧场添光的场合,他一律都不会参加,久而久之,大家也都知道他对这件事的态度了。
不过徒工试,或者说百工试,会提升工匠的地位,也无疑会触及另一些人的利益,张总督这样的态度并不止出现在他一个人身上,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这件事鲁冼两位考官都是听说了的,所以现在看他突然出现,又是意外又是惊喜。
难道张总督的立场,有了一些松动?
这时,邓知府对着两人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两人顿时明白了过来。
难怪不一样了,这是中间有人说和啊!
两人松了口气,脸上同时挂上了笑容,鲁考官笑着说:“两位请随意,有什么问题请随时召唤我等。”
张总督笑着点头,十分亲切和蔼,鲁考官更加高兴,反倒是冼考官建议了一句:“考场里有些拥挤,二位大人的随从,还请留在门口。”
“那是自然。”张总督非常好说话,随意摆了摆手,随从们果然全部转身出去了。
考官有自己的职责,就由邓知府陪着张总督往里走走看看。
鲁冼两位考官留在门口的位置,拱手看两人进去,才一离开他们的视线,考官们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转身对视了一眼,背过身去。
“这是什么意思?总督大人想要插手考试结果不成?”冼考官轻声问道。
“现在还不好说。既然他说是看看,那我们就当他是来看看好了。”鲁考官脸色凝重,摇了摇头。
两人一起迈步,一边并肩巡逻考场,一边轻声低语。
“皇上把徒工试全部交给了咱们,又派来了孙大人主考,总督大人心有不满也正常。老实说,他这态度一变,我心里还有点打鼓。”冼考官小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