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响巷太窄,根本进不了车,孙博然把车停在外面,亲自扛起箱子走了进去。
他年纪也不轻了,但干起这样的体力活轻松自若,一点也不费劲。
当然,用来制作百宝箱的松木本来也是最轻的木材之一。
刘胡子正搬了个躺椅,坐在屋前悠悠闲抽旱烟,看见徒弟回来,敲了敲烟锅,说:“馒头给你温在灶上了,自己去拿着吃。这什么东西?老子屋里哪有地方给你放这么大箱子?”
“就放外面看,挺有意思。”孙博然把箱子放下就进了厨房,没一会儿抓着粗面馒头出来了。
刘胡子还坐在躺椅上打量着那个箱子,问他:“什么玩意儿?”
“各县头几名做的东西,顺便一提,今年的府物首已经出来了。”孙博然觉得这面有点咯嗓子,但一个字也不敢提。
“小破东西们做的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咦,已经出来了?”刘胡子正准备表示不屑,突然留意到了孙博然话里的重点。
“嗯哪,就是做这个的。”孙博然随手指向刘胡子手边的那一套东西。
刘胡子手边放着一套微型家具,每一个都只有半个巴掌大,做得惟妙惟肖,非常生动——正是许问和吕城一起送来当寿礼的那套。
这几天,刘胡子一直把它放在手边把玩,真有点爱不释手的感觉了。
“是吗?在哪里?我看看。”刘胡子兴致更浓,甚至从躺椅上起了身。
孙博然三口两口把面团吞了进去,抹了把嘴。
刘胡子看得皱起了眉:“慢点吃慢点吃,你真是,也不怕噎着。”他一边倒水给徒弟一边抱怨,“出去吃了这么多年好东西,都不习惯吃这个了吧?我一直跟你说,吃得甜,也要吃得苦。能上能下,才是正道。”
“我记得呢。”孙博然好多年没听过师父的唠叨了,一点也不觉得烦,还笑得眯起了眼。
他喝了两口水,打开箱盖,里面的百宝箱全部用麻布袋装好的,他随手拿起一个,递给刘胡子。
刘胡子兴致勃勃地拆开,只看了一眼就皱眉:“这有什么意思?烂大街的水平,比你八岁时候都不如!”
“嘿嘿。”孙博然笑了两声,“作为一般人仔细评评呢?”
“……能出师了,出师也能接得到活,就这样。”刘胡子看他一眼,又看了看那个百宝箱。
“嗯,这是拿来给您做对比的。”孙博然手一翻,露出布袋后面的名字。
甲一考生魏斗下。
“一攒坊的传人,基本功挺扎实,关键是很规整,没什么坏习惯,很好调教。”孙博然这时的评价方向,跟在府衙城墙上时完全不一样。
“唔。”刘胡子含糊了一声,意味不明。
“我知道师父你不喜欢这个。但这是大势所趋,必然要走的路子。”孙博然看着他说。
“不说这个,你继续。”刘胡子挥了挥手。
这个问题两人不止说过一次,每次都没有结果。
孙博然从善如流地继续先前的话题。他接着又从箱子里取了几个百宝箱,一一拿出来展示给刘胡子。
刘胡子只是看,偶尔哼一声,没有发表评价。
在细致评分上,这些箱子是有差别的,但对于他们师徒来说,不在关注范围内,可以忽略不计。
百宝箱是按序号依次排列的,拿到第六个时,孙博然的手微微顿了一下,这才递到师父手上,并没有亲手打开。
刘胡子抬了抬眼皮,手指一挑,解开了绳结。
这的确就是许问那个百宝箱。在看见它的一瞬间,刘胡子光秃秃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如果他还有眉毛的话,多半都打结了。
“这什么烂狗屎,这种手艺,就做这么匠气的东西?”刘胡子的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愤怒,重重把这箱子往桌上一顿,骂道,“他师父是谁?把他叫过来,老子要骂他个狗血淋头。他怎么教徒弟的?”
“一踏糊涂,一点灵气也没有!”
“师父你先别急着骂。”孙博然劝了一句。他在考场上对许问百般挑剔,这时候却来帮他说话了,“我来给你讲讲这个箱子是怎么做的。”
“一个箱子而已,还能怎么做。”刘胡子嘀咕了一句,但还是闭上了嘴听徒弟说话。
孙博然打开百宝箱,并不介绍它的内部结构,直接按下几处机关,把它拆了开来。
他说是要讲,但一个字也没说,就是把它拆开,把它的各个部分铺给他师父看。
刘胡子经验何等老道,看着看着表情就变了,最后沉默了好长时间,一挥手:“去,把灯拿出来。”
刘胡子把手里的木板凑近油灯,昏黄的灯光照出边缘笔直的线条和上面清晰匀称的图形。
刘胡子伸手细细摸索,老半天之后问:“三天?”
“对,三天。”孙博然一听就知道他问的是什么,非常肯定地说。
“他是打的小样还是画的图?”刘胡子又问。
“我没有看,刻意回避了一下。”孙博然说。
“哦?他就是那个……”孙博然有些惊讶,转头看他。
“对。”孙博然说。
他这次回来,专门跟师父说过全分法的事情,两人在这件事上有意见分歧,还大大小小吵了好几次架。要不是真的感情深厚,孙博然要么被赶出家门,要么自己拂袖而去,早就没法在这里住了。
现在提起这事,他都还有点小心翼翼。
但这次,刘胡子一改之前的态度,脸上并没有不悦,而是再次皱起了眉,陷入了深思。
“果然是他。这线条很精准啊,思路跟他之前是一贯的。”过了一会儿,刘胡子说。
“是,非常少见。”孙博然点头。
“倒是考试的好材料,也算是——”刘胡子抬头看了徒弟一眼,冷哼一声,“投合了你的喜好。”
“是投合了大势所趋。”孙博然摇了摇头,强调道。
“反正我这种老骨头就跟不上潮流,就该入土了。”刘胡子突然开始赌气。
“师父你又来了,我明明不是这个意思。”孙博然无奈。
刘胡子又重重哼了一声,却在继续看手上的东西。
看着看着,他突然站起来,回到躺椅旁边,把那套迷你家具也拿了过来。
“的确很准啊……”刘胡子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地感叹,“做得准,想得也准。”
前者考的是基本功,是手艺;后者就是思路了。这也是刘胡子之前问孙博然那句话的主要原因。
一个学徒,尤其是来考徒工试的学徒,基本功好是常规操作,但这种思路就太少见了。
刘胡子第一眼看见它的时候就有感觉,因此大骂匠气——很多时候,结构过于精准就会失去一次灵气。但是他也能明白,对于孙博然以及这个朝廷想要的东西来说,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东西,尤其拥有它的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少年。
少年人,拥有无限的可能与未来,以后的他会变成什么样子,谁也想像不到。
“动心了?”刘胡子沉默良久,抬头看向自己的徒弟。
知徒莫若师,孙博然专门把这箱子扛回来给他看,他就大概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嗯,的确是。”孙博然坦然点头,“我六十八了,无儿无女,一个徒弟也没收过。师父你过了还有我送终,我死了连个摔盆的都没有,想想还是挺坷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