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设计图——它不是一张单一的图,而是由三张不同角度的整体图和十余张分解的局部图共同组成的图集。
小二十张图纸完整表达了他的设计思路,比例尺和具体尺寸全部都非常正规地标在了一边。
有了这样一套图,就算他自己不动手,把它交给别人,也能够毫无障碍地完成——之前他跟吕城,就是这样合作的。
但现在是徒工试,接下来的步骤他必须要自己动手。
虽然最近一段时间他把大量的实际工作都交给了吕城,但自己也没有一天怠于训练。
现在实际动起手来,他一如即往地熟练,丝毫不现滞涩。
榆木已经去皮,接下来要把它分割成段,锯成木板,打制成应有的大小。
由于需要雕花,木板的厚度会比最后的成品要厚一些,但由于要严丝合缝地扣进去,这部分的尺寸也一样要求得非常严格,完全不能出错。
雕花的样子许问也设计好了。
相比起连天青最早布置给许问的那份作业,眼前这场考试的雕花可以说是简单得要命。
连天青上手就直接交给他大师作品,那时候要完成的不仅是灵动有趣的花样,还有独特的风格。
许问至今也记得,当时自己查了多少资料,花了多少工夫。
但毫无疑问,那次作业带给他的收益也是极大。
怎样从局部图案中还原出缺失的部分?
揣摩现有的局部图案的样式,从中推导出原创作者的风格与习惯,在此基础上进行模拟。
模拟出的图案可能跟原图并不一致——也不可能完全一致,但它的宗旨就是以原图为主,不能破坏,还要进行凸显。
许问最早在对半成品百宝箱进行判断时就已经得出了结论。
这是流水线制品。
当初陆清远大师说得没错,流水线出来的量产制品多少会显得呆板一些,更少工匠本人的灵性与个性。
这一方面是量产本身的过程带来的结果,另一方面也是量产本身的需求造成的。
量产设计的一大要素,就是标准化。给每个部分划出一条标准线,以严格的数据体现,上下浮动不能超出界限……无疑这会减少工匠肆意发挥的机会,但在效率上,远远不是工匠的个人创造能比的。
这个半成品百宝箱就是标准化制造的结果。许问甚至在上面看见了一些熟悉的影子,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交给朱甘棠的那份建议书。
不过他并没有多在意这个,很快就把重点放在了雕花本身的样式上。
在看出它是流水线制品之后,他第二个得出的判断是:这是孙博然本人的设计。
面对这些考生,他的风格似乎又发生了一些变化。
不像他在京都时那样繁复华丽端严,也不像他年轻时那样轻俏灵动单一,而是将两种相融合,趣味中带有强烈的装饰品,美观却又通俗。
看来他之前的判断果然没错,孙博然并没有跟他师父决裂,也没有彻底摒弃年轻时的风格,只是到了不同的环境,根据制作需求自然发生了变化而已……
皇宫内院,所需的风格当然跟民间小调完全不同。
就是不知道连天青看见这个会怎么样,喜欢呢还是不喜欢?
不过这对许问来说无疑是件好事。
孙博然,是他在这个时代最熟悉的工匠大师了。
一张张木板堆叠在旁边,刻刀的刃尖切入木板的纹理,象牙一般的碎屑飞溅而出,烟花般四散。
清晰的雕花由浅入深地出现,不断向外铺展开。
榆木巧也是十八巧之一,在这一年以及许宅更多的延伸时间里,它几乎已经刻入了许问的骨髓,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此时,刻刀就像他手指的一部分,榆木就像他最亲切的老朋友。
它的每一根纹理、每一寸质感,对他来说都熟悉到了极致,可以随心所欲地将它变成任何一个模样。
对材料的熟悉、对工具的熟悉、对创作风格的熟悉在此刻达到了高度的一致,许问已经完全沉醉了进去。
第一天的考试就这样平静过去。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孙博然在观察考生的时候有意避开了许问,只匆匆扫过一眼,并没有在他身上留意。
按理说,场内另外有吏役巡逻,主副考官都不必一直留在这里,但孙博然一直没有离开的意思,两名副考官也只能陪着。
傍晚时分,暮色渐渐升起,差役送来热腾腾的饭菜,两名副考官对视一眼,表情微妙。
孙博然这意思,难不成是要在考场过夜?
“不是什么好东西,随便吃吃。”孙博然招呼两名副手。
“四菜一汤,还有白米饭,这还不是好东西,还有什么算是?”云际远笑着说。
“是啊,以前咱们做活的时候,主家要有一饭一菜,那就是太看得起咱了。”刘修感慨。
“你还吃得上大白米饭?你运气不错啊,主家仁厚。我四十岁以前不知道白米饭是什么滋味,窝窝头里能掺上一半的白面,那就是上好的吃食了。”云远际对着刘修摇头。
“那当然是,年轻时哪有那么好的东西吃,也就是资历深了,手上的活精到了,才有好主家高看你一眼,赏个好的。”刘修说。
“所以还是皇上恩典,给了百工试这登天之阶。”云远际轻声叹了口气。
刘修轻声附和,孙博然没有说话。
毫无疑问,对于很多工匠来说,百工试是一次绝好的机会,是他们提升社会阶层的唯一通道。
有时候,你吃什么用什么不是看你有没有钱,而是看你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三人吃完饭,天色已经几乎彻底黑了下来。
这时,烛火在帷幕间一点接一点地亮了起来,把巨大的黑影投在昏黄的幕布上。
“三天时间还是有点紧的,孩子们都要挑灯夜战了。”云远际看向下方,一边擦嘴一边说。
孙博然向后招了招手,一名差役提着灯笼上前。
“我要下去看看,两位是跟我一起还是……”
孙博然话还没说完,云远际先一步站了起来,笑道:“刚巧,我也正想着去看看。”
刘修当然也没有意见,三人很快一起站起,由那个差役领着走下了墙头,来到考生们的帷幕外面。
离得最近的是和光县物首的考场,他的帷幕格外亮一点,刘修盯着那光亮道:“这点了得有五根蜡烛吧?”
“和光县,有钱。”云远际笑着说。
三人当然不会进去,不过透过映在幕布上的影子,他们足以看清里面的考生正在做什么。
点了这么多蜡烛,这位上届物首当然没不是用来玩的,他正在伏案工作,左手执着什么,右手在不停地动作。
“雕花。”云远际肯定地说。
“进展挺快啊。”刘修说。
现在就雕花,表示前面工序,譬如对百宝箱的定型分格已经全部完成了,进度的确不慢。
两名副考官咬了一会儿耳朵,孙博然抬脚继续往前走,他俩也迅速跟了上去——面带微笑,并无丝毫留恋。
他们所谓的进展快,是针对学徒的实力来说的。
这种在他们看来依靠经验的东西,对他们这样的老工匠来说不可能有什么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