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连林林所说,连天青雕刻的是一种树木,许问一眼就能认出这是榆树。
卵形的树叶,边缘带有锯齿,叶脉非常清晰。
连天青雕刻得很是细致,许问能看见掩映叶间的大串榆钱、纵裂粗糙的树皮……甚至连叶脉上微微的绒毛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许问转了个角度,去看另一个雀替。
这一个雕刻的是柏树,挺拔修长,有凛然之姿,是与榆树完全不同的风范。
六角亭,六个雀替,每个都是不同的树种,全部都是常见的实用木。
许问看着它,甚至可以想象当时连天青一边雕刻,一边对女儿絮絮叨叨的情景。这样的连天青,也只会出现在女儿面前了。
“咦?”欣赏的过程中,许问突然想起了什么,发出一点声音,目光更加专注。
“怎么?”连林林疑惑地转头看他。
“那个木雕!”许问今天这大半天,想的都是连天青给他布置的作业,这时候也不可避免地想了起来。
他一直在想,那个钓鱼老者的木雕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造型结构有点特殊,看上去不像纯粹的摆件。
现在他突然意识到了,这是个雀替啊,功能性的构件,跟纯装饰性的摆件当然是不一样的。
顺着这个思路,许问继续去思考,突然间领会了这个残缺雕刻中间的某些细节的用意。雀替需要起到支撑作用,需要符合力学原理,所有的装饰性都是在这个前提下衍生而来的。
“纸!”一条条线条、一个个图像在许问脑海里铺陈开来,他急着叫道。
连林林咚的一下从栏杆上跳下来,急急忙忙去给他铺纸研墨。
好在这些东西都是齐全的,没一会儿,许问提起笔,凝神于纸面之上。
他先三两笔描绘出那个钓鱼老者的图像,接着开始补完另一半,接着开始绘制他身后的景物。
他画得并不细节,勾勒都是构件的主要结构。但他的一笔一画都非常清晰,完整地呈现出了这个雀替的实用形态。
他一边画,一边还不时停下来,揣度一下距离尺寸——因为只是草稿,他没用尺子量,全部只用目测,还在旁边标注了各种数据。
整个过程里,连林林一直没有出声,就在旁边帮他挪动纸镇、换纸添墨。
不知什么时候,齐娴也悄悄走了过来,同样没有出声,只在静静旁观许问在做的事情。
良久之后,许问终于落下最后一笔,勾出了整个雀替的完整结构。
“有点粗糙……”他摸了摸头,说,“不过大体应该是这样的没错。”
这个结构是根据雀替的用途和已有部分反推出来的,基本符合力学原理,但由于原件缺失部分太多,他没法判断具体的细节,只能把这部分留白。
“是有点粗糙……那我就帮你再做得细致一点吧。”齐娴嫣然而笑,端着一个三层高的盒子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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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和屋子一样,人的皮肤和肌理也是有规律的。”
齐娴搬出来的是一个妆盒,里面盛满了各种脂粉和颜料。刚一打开,甜美的香气就散发了出来,温柔得动人。
连林林毕竟是女孩子,就算喜欢木料远甚脂粉,也稍微露出了一些感兴趣的神情。
齐娴把头发盘成一个髻,一边给许问讲解,一边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进行演示。
“年轻人肌肉很有弹性,向外鼓起,整体是向上的。等到中年,皮肤渐渐变得松垮,开始下垂。”
古代人化妆跟现代人不太一样,但也很有些相似的地方。
许问看着齐娴,一晃眼感觉自己看到了微博上偶尔会转到跟前来的美妆博主。
事实也证明,齐娴的化妆技术并不逊色于那些现代的时尚女性。
她的脸变成了一张画布,被她用那些脂粉颜料涂抹,渐渐从一个年轻堪称清秀的佳人变成了一个将要垂暮的老年人。
惟妙惟肖,如果不是乌发尚浓,根本看不出来一点破绽。
这种化妆方式许问在另一个世界也看过,每次看都觉得像是在变魔术。
至于连林林这种小土包子更看呆了,眼睛瞪得贼大,嘴巴也变得圆圆的:“这是怎么画出来的?也太厉害了!”
“那个木雕的老者是男性,男性的脸跟女性的又有所不同。”齐娴苍老地笑笑,快速把脸上的妆全部卸除,又重新画了一份给许问看。
这一次,她的精气神又完全不同了。同样的苍老,又多了几分清矍悠然之意,真的跟木刻上老者的面容有几分相似。
连林林佩服得说不出话来了,许问盯着齐娴的脸看了半天,回想着她刚才化妆的过程,突然回过头,重新回到了桌边,提起了笔。
“补得不错。”
连天青赞了一句。
连天青绝不是鼓励型师长,做得好的时候,能得他一个笑脸已经很不错了,像这样的赞赏更是少之又少,许问听了简直有点受宠若惊。
“林林和齐小姐帮了我不少忙。”他诚实地说,把中午饭后发生的事情讲给了连天青听。
连天青一边听,一边拿着尺矩,开始测量许问所绘图形的各项数据,并与他列在旁边的进行对照。
许问看见他的动作,马上有点紧张:“我没用尺子量,就目测了个大概,可能会有出入……”
“没有出入。”连天青简短回答,“全部与实际一致。”
许问愣住了。
连天青直起身子,注视着他道:“你在实用方面倒的确有些天赋。不过细节为何只补完了这半张脸,剩下的部分呢?”
“剩下的缺得太多,想不出来应该是什么样的。”许问老实说。
连天青“嗯”了一声,转过身,示意许问跟着他。
他带着许问穿过两扇门,到了工作室的另一边,这又是一间屋子,许问还没有来过。
他一走进去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赫然是一间书房,一间俨然如同图书馆的大书房!
房间层层叠叠摆着木架,每个木架都高至屋顶。架上摆着的全是又厚又大的书册,规模颇为惊人。
连天青走过去,随意抽出一本,递给许问。
许问好奇地接过来翻开,发现这是一本画册,宣纸薄裱,炭笔勾勒,画的正是木雕。他翻开的这一页上面绘制的也是一个雀替,一名文士在一棵松树下面跟一个樵夫说话,画面非常生动,还有点眼熟。
许问向下翻开另一页,同样的雀替,这一次画的是一间屋子,屋外有一个人正在拱手相候,屋里一个人正在往外跑,他的衣服被水沾湿了,一只手握着湿淋淋的长发,好像洗头发洗到一半,就急着跑出去迎客了。
这画面特征太明显,许问马上就认出来了,叫道:“周公握发!”
周公握发典出史记,讲周公礼贤下士,求才心切,洗头发的时候“一沐三捉发……起以待士”。
相比较而言,同典故更出名的可能是周公吐哺,但许问不久前才恶补了一通,还是马上就认出来了。
“你识得周公握发,不识得太公钓鱼?”连天青淡淡问道。
“太公钓鱼?”许问有一瞬间的茫然,接着脑中灵光一现,瞬间明白了过来。
对啊,那个残缺的雀替,有一个老人在钓鱼的,可不就是姜太公钓鱼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