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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车里马踏波就发现,不仅中午赴不了约,眼下连开车都不能了。他脑子如塞满了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清。她头顶那块不经意露出来的斑秃,总能迅速地连通那个晚上的混乱和血腥,片刻间就能夺去他所有的分析能力,除了给他带来剧烈的疼痛感外,就是混乱他仅有一点的分析意志。况且她的解释虽然偏重了巧合,但平静而从容,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
而且,她只有二十八岁,她是她的女儿,两人长得相像无可指摘。况且几十年过去了,那个他以为一直印刻在他心底的人,至今想来已经模糊不已。就像一帧早年的旧相片,受当时的技术和像素影响,总觉得不够清晰。他已经分辨不出,到底邹梅朵与邹婕有何差异。或者说,眼前的这个到底是他记忆里的邹梅朵,还是邹婕,他已经没有分辨的能力。而最令他苦恼的是,他没有见过她二十八岁的时候。那一年她才十六岁,是那样一个青葱而鲜亮的少女。她身上到处都是一派鲜嫩、水灵、毛绒绒的气息,令人爱不释手更令人不能自已。他无法如今四十四岁的她,和他今天见到的这个自称邹婕的二十八岁的女人,是否能够共用一样的容颜和气质。
他这样乱糟糟地东拉西扯地想了一番,始终找不到她的破绽,不知该相信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最后两句话从乱麻堆中跳了出来:我妈妈死了,我没有爸爸。梅朵死了,他的这些泪水跨越了万千阻隔,终于可以只为她一个人而流了。他终于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谁能想到二十八年前的那场混乱离别即是他们之间的永别呢?他的心脏一抽,一口气差点就没有倒上来。他捂住胸口,老泪纵横。可伴随着巨大的痛苦而来的是巨大的惊喜:她没爸爸,她刚好二十八岁!
她是我的女儿!马踏波终于抑制不住号哭了起来,“梅朵,我对不起!你受苦了。你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带大,你太不容易了!”他终于在一片混乱中厘清了与她的关系,他迅速认可了邹婕所说的一切,相信她就是他和梅朵的女儿,相信她就是命运之神送给他最惊喜的馈赠。
从警三十多年来,一向视工作如生命,勤勉敬业的他突然决定今天跷班。不论今天有多么重要的工作,他都必须放下来,守在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身边。哪怕他不能立刻进病房去宣示主权,只要能守在尽量离她近的地方,也能满足一把父亲的体验。
他立刻给应政委打电话,让他中午去陪检查组。政委没有问为什么,他也没有解释。有些时候,越是不解释越权威、越不可辩驳。
钱磊心情有些烦躁。今天的事似乎处处隐着一股莫名的不顺。早上出门的一幕此时又快闪而过。本以安全送她到开会现场就没事了,不曾想还是出了纰漏。他有些急躁地问虞小华,“不是说好了你送她的吗,怎么她竟然坐了马局长的车?她跟马局长又不熟的。况且人家大领导的车也不是能随便搭的。”
虞小华非常歉疚。出了这么档子事,他就是有一万个解释,也抵消不了愧疚。当初如果能自己送就好了,如果自己能坚持自己送就好了。
此时,他也纳闷起来一向高冷的马局长,今天怎么竟然会主动请缨替他搭客呢?这个疑问只在他心里闪了一下,他不敢深究,更不敢在钱磊面前表露出来。他只能一个劲地向钱磊道歉,声明是自己欠考虑,如果不是当时自己的车被堵了,他是无论如何会亲自送邹婕回家的。
“搭车就搭车怎么就搭到医院来了?”钱磊闷着一股无名的火,除了发必名牢骚外,只能强忍着往肚里吞。
“上午就一直听弟妹们身子不舒服。突发状况也是正常的。”虞小华想起上午的情况,心里稍稍安了一些。
“邹婕上午有说不舒服吗?我早上送她出门的时候,她学是好好的。”
钱磊将信将疑。
“上午开会的时候她一只都坐在后排,听她们的同事小张说她一直说不舒服来着。要不,你让医生好好检查一下?”
被虞小华这么一说,钱磊呆不住了。他立刻跑到医生办公室去,要求医生对邹婕作全面的孕检。
医生被他突如其来的要求弄得煞是诧异,“出什么事了吗?胎儿和孕妇都没有大碍。”
“你们还是再做一次全面的检查吧,我老婆早上一直说身子不舒服,上午又突然晕过去,会不会是动了胎气?”
“她只是有些低血糖而已,挂了水,平时多喝一些甜汤就没事了。今天我已经给她开了一瓶氨基酸,挂完了之后就可以回去了。”
“我还是不放心,想给她做一个全面的检查。”
“孕妇其实不适合做太多检查,无非是检查一下胎心、胎位。如果等胎儿月分再大些,还可以做一下四维彩超和唐氏筛查。你想要做什么呢?”钱磊被医生问住了。孩子现在三个月左右,确实是想不出能做什么检查。“那,我老婆晕倒这事真的没必要做全面的检查吗?”他最后只能再次重复地问。
“dr和核磁共振孕妇都是不适合做的。我建议你们还是再观察一下。最主要是要注意休息和营养,再一个身边不能脱人。”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钱磊的那股无名火才算慢慢消下去了些。或许,这事真的就是一个正常的意外事件,无关虞小华的照顾不周和那个马局长的个人行为。但他还是不能完全拿定主意。回到病房,他又嘘寒问暖地问邹婕是否还会不舒服,是否需要作一下全面检查。
“听虞队说,你上午一直都不舒服,医生虽说你没什么大碍,但我实在放心不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或许是早上出门的时候被那个骑电动车的人吓了一唬,有点神思恍惚,其它都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那你怎么突然就晕倒了呢?”
“刚刚马局长的车在拐弯的时候,迎面突然又窜出一个电动车,我一紧张就…我醒的时候就躺在医院了。”
“哦,这样啊。”钱磊那股无名火这才算彻底熄了。
一旁的虞小华提着一颗心也终于落了地。“那弟妹就好好将养着,我先回局里去有事了。局长还交待我们要对她们提出来的方案进行审核、修订,我得赶回去了。如果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眼看就到饭点了。我陪你在医院食堂吃点吧。随便去给邹婕打点吃的。”
“不麻烦不麻烦了。我回局里吃食堂也是一样的。你安心照顾好弟妹就行。”虞小华一再推辞。
“不麻烦不麻烦的。我自己也吃饭的嘛。等邹婕这瓶挂完,我们就走。看这样子,估计顶多二十分钟。”钱磊握住虞小华的手不让他走。
“不劳烦了。等哪天咱们都得空再一起吃饭不迟。你啊还是在这安心陪弟妹挂完水,回去吃吧。孕妇适合在外面吃,回去让伯母做一些营养汤更好。”虞小华挣开钱磊的手,逃也似的走了。
钱磊没再强留。虞小华说得有道理,他马上给宁采汀打电话。
虞小华离开医院的时候,看到马踏波的车停在原处,与来时稍微不同的是,车调了个头。他从后头望去,依稀看到马踏波在方向盘上趴着。他本想走过去察看察看,可走到半道停下了。领导没有传,下属最好不主动凑上前去。他掏出手机来,看着静悄悄的手机屏幕,略犹豫了一下,就往自己的车走去了。车开出半道他又担心起来。马踏波趴在方向盘上的那个背影看上去像是身子不舒服,不会出什么事吧?虞小华,思忖再三给马踏波打了个电话。电话在响到铃声即将挂断之前被一车低沉的声音接起来了。“什么事?”马踏波冷淡问
“马局,我已经离开医院了,邹婕那儿没事了。现在是她老公钱磊在那陪着,医生说没啥事,只需要观察一会儿就行了。”虞小华飞速地解释着。
“哦,知道了。还有事吗?”
“您还有指示吗?”
“那就这么说。”马踏波把电话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