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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少见到自己的父亲。他在她的记忆里更多是一个匆匆的背影。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想起父亲时,就只有他的背影。难道我就没有见过他回来时的样子吗?她常常如此自问。答应肯定是否定的,可她就是想不起来他归来时的样子。就是如此自问的此刻,父亲印在她脑海里的依然是背影。这个背影并不如朱自清散文里所描述的那样温馨,总伴着母亲责骂和她的眼泪。母亲在一遍遍的挽留之后,就会演变成无尽的咒骂。于是父亲会在咒骂声响起一霎果断离开,那是一个决绝的背影,力透着厌弃。她的眼泪就在父亲转身离去的同时滚落…
她无声地哭泣并不能引起母亲的注意,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愤怒情绪中,享受着酣畅淋漓地咒骂,一直到父亲的背影消失在她模糊的泪线中。往往这时母亲才会回过神来,她会顺手给她一个巴掌,责骂道:“哭什么哭?哭有什么用?男人从来不会因为你的眼泪而留下来!”
不止一次,她琢磨过母亲的话,不知道母亲是在试过多少次哭泣之后才改为咒骂的。哭泣如果没有用,难道咒骂就有吗?父亲不照样在你的声声咒骂中悍然离场吗?但是她不敢挑战母亲的权威,她只能继续无声地流泪。周而复始,父亲终于在她十四岁那年彻底离开了家。父亲离家之后,她的日子更难过了。母亲把对父亲的满腔怨恨全都撒向了她,那些不绝于耳的咒骂声从此环绕于她的世界里,绵绵不绝。无论她做什么,无论她怎么做,换来的都是母亲的不满和斥责。
她突然理解了父亲,她不止一次想过一走了之,留给母亲一个决绝的背影。只是她太小了,她不知道离开家之后能去哪里。眼泪没有用!她是突然想明白这句话的。哭有什么用呢?每次只要她一哭,母亲就会更愤怒。她会骂得更凶,甚至还会扫起家伙来打她。面对父亲的责打,她不敢逃,只能默默地承受。每当这时,她只会更羡慕父亲。羡慕他可以一走了之,可以永远永远地离开这个透不气来的家。
哭有什么用呢,要离开家,她必须有钱。她开始想方设法挣钱。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想在城市的边缘中挣钱是一件极不靠谱的事情。但这难不倒她。她发现学校的垃圾箱旁总有一些奶盒、纸箱、废弃的作业本和书。于是她会在放学后留在教室里写作业,等到所有的人都走光后,来到垃圾堆旁捡拾这些废品…放假的时候,她会上街,翻找沿途的垃圾箱,寻找有价值的废品…
母亲依然还是经常打骂她。因为心里有了希望,不再哭泣。她闷着声,坚毅而倔强地任她打骂,不再落一滴泪。母亲察觉到她的异样之后反而收敛了。她常常在打着打着的时候,突然停下来惊诧地看着她,像看着一个怪物。由此之后,母亲变得沉默了。她常常在开口骂的途中突然停下来,常常在抬手要打的时候突然僵住。然后,她会颓然败阵下来,默默地坐在一旁垂泪。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心里为母亲哀叹,哭有什么用呢?你这样哭泣,还是挡不住我要离开你的步伐。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母亲不再骂她,更不再打她。她每天有气无力地照顾她的起居,跟她话也很少。除了必要的交流之外,母女俩几乎无话可说。虽说家庭的氛围依然还是压抑,但至少还是温和、宁静的。两人这样默默地过着,她甚至都已经动摇了离家出走的念头。
转眼她已经上了高一了,她不再想离家出走的事。她只想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可以顺理成章地离开家。正当如痴如醉卯足了劲要通过考学离开母亲的时,母亲却先一步离开了她。
母亲病得毫无征兆。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江南六月的高晴天,热得人像一台行走的发汗机。她顶着烈日回到小屋,并没有闻到饭菜的香气。她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一口气喝了,才转到厨房。厨房不仅没有母亲的身影,连锅灶都是冷的。井井的灶台透着冰冰的气息。这太反常了。她转回前厅,依屋去找母亲。最后在她的卧室的床上找到了她。她气息奄奄地躺着,身上盖着与酷暑天极不相称的厚被子。母亲听到她的声息睁开疲累的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你回来了,中午你去外面随便买点吃的吧。”
“妈,你怎么了?”她一开口眼泪就落下来了。一向强势的母亲,突然变得这么孱弱,瞬间就击垮了她一年多来积蓄的所有怨恨。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如此爱母亲,如此害怕失去她。“你怎么突然就病成这样了”她伏下身来仔细察看母亲惨白的脸。她身上虽然盖着厚厚的被子,额头却是冰凉的,手也是凉凉的。“我带你去医院吧。”她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
“妈妈这病治不好了。医生说不用再冶了。我在家里躺几天就行了。”母亲说这话时喘得厉害,她停了几次才把话说完。母亲竟病成这样子了,同丨居丨在一个屋檐下的她竟然一点儿都未察觉。母亲偷偷经过了多长时间的治疗呢?她的眼泪更控制不住了,滂沱而下,打湿了母亲的被头。
母亲得的是肺癌。从发现到去世前后不到半年。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医生要求她住院治疗,被母亲拒绝了。母亲在弥留前的那些天,她一而再再三的要送母亲去医院,也都被拒绝了。母亲的理由很简单很直白很充分。“肺癌是最凶的癌,没得治的。治也是死,不治也是死。何必花冤枉钱遭冤枉罪呢。妈必须把这些钱给你留着。以后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还要考大学,没有钱怎么能行呢。”母亲说什么也不肯再去医院,她说她是从医院被赶回来等死的,不必再回去花冤枉钱。
母亲在家躺了半个月就走了。这半个月里,她放下了课业,每天陪着母亲。一向十指不沾家务的她,在这半个月里学会了煮粥、做饭。后来母亲说这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让她感受到了世间最真挚的爱和温暖。母亲走后,她的世界终于变成一片荒芜的空寂。她不用再担心母亲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会暴发对她的不满和责骂,更不必筹谋如何巧妙地离开。可她却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她开始怀念母亲的责骂。她回到家里,依然会每个房间每个房间地去寻找母亲的踪迹,渴望她突然出现在某个阴影里,然后对着她破口大骂,甚至抬手就打,只要她能回到身边!那段时间她几乎每天都哭,每天陷在痛苦里。
她开始恨自己。她恨自己跟母亲赌气,恨自己疏于对母亲的管顾,恨自己没有花更多的时间去照顾母亲、陪护母亲。母亲其实很早就生病了。在她与母亲冷战的一年多时间里,母亲一直在深受病痛的折磨。只是她对母亲的冷漠遮障了她的眼睛,她竟一点也没有发现。她以为那是母亲也在跟她冷战,其实只是母亲没力气、没有精力跟她置气而已。努力读书考大学成为一个非常久远的事情。她开始惰于读书。每当她捧起书和作业,就会想起当初那么努力的初衷。她就会觉得愧疚,就会觉得现在的每一分努力都是对母亲的背叛。于是,她开始无法正常上课,无法正常完成老师的作业。老师也知道她家里的变故,没有人对她的消极态度进行管束。到学期结束,她从一个优等生一落千丈,成为班里成绩垫底的差生…
“你怎么了?”恍惚间有人在给她拭泪,“怎么哭成这样了?枕头都湿透了。”钱磊俯身心疼不已地抱着她,“怀孕的妈妈是不能哭的。你在哭,宝宝也会跟着哭的。是碰到什么伤心事了吗?跟我说说。”钱磊用脸颊贴着她的,轻轻地摩挲着,温柔极了。
“我没事。刚刚被电视里的剧情弄哭了。”她侧身抱住了他,哭得更凶了。
“妈妈还问我是不是欺负你了,害你哭成这样。你确定没事吗?”
“我真没事儿。真的只是被剧情感动到哭。”她止住了泪,清着嗓子说。
“以后看点开心的剧吧。”钱磊抱着她坐起来,“最好是看喜剧,以后生一个乐观开心的宝宝。”
她偎在他怀里,又被幸福和温暖击中,眼睛又止不住发泪,只能把脸埋进他臂弯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