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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韵最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他想弄明白活着的意义。人类一代一代地相传到底是为了什么?既然活着终将死去,而死去的人又永远无法知晓自己的曾经对于后人的意义,人为什么还要如此代代相传呢?为了全人类的文明,为了社会的发展,说起来诚然高大上,可是如果这个社会突然走入了混沌,那么这个全人类的文明又有什么意义呢?比如今天的考古,考古学家总是在发现一个先古文明时激动不已。可是,谁能保证我们现在的文明不是先古文明的延续而是一切文明的重生?这一切对于某个先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些问题越想越头疼,越想越想不通。想到最后,他的内心充满了颓丧、厌弃。他怨恨一切人和事。他怨恨自己的母亲,怨恨她之前跟周轶男不清不楚,却又把着父亲不放,让他活着的时候受尽了不忠的屈辱,更害他死得不明不白。一想到这,他立马又被更深的屈辱击中,这个他叫了二十七年的父亲,竟然不是自己的父亲,而这个一直被自己怨恨,至今还恨得牙痒痒的周轶男竟然是自己的生身父亲!父亲,这个神圣的称呼,突然变成一个笑话炸在他的心头,把他炸得血肉模糊、痛不欲生。
花丽丽见儿子一天比一天沉默,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急得茶饭不思。黄科研的死亡、周轶男的身陷囹圄所带来的打击都抵不过儿子的沉沦。黄韵已经无法与她平心静和对话。他要么是一连几天不肯跟她说一句话,要么是对她的细问,突然冲她发火。黄韵现在不敢面对母亲花丽丽的关眼神。他害怕面对母亲的痛苦,害怕看见她两个男人都想兼顾的心思。黄科研的死对她打击很大,可显然她也不希望周轶男因此而丧命。每当她显出想要帮周轶男说好话的意思来,黄韵心里就会猛得蹿出一股无名之火,不由自主地冲她发脾气。
“无论如何,他都是你的父亲!”花丽丽颠来倒去总是这么一句。
“我只有一个父亲!”黄韵再次歇斯底里地冲花丽丽咆哮。
活着,或是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呢?爸爸虽然死了,可现在的他何尝不是一具行尸走肉。活着真他妈的没劲透了,如果人生就是由一场又一场的骗局组成,这样活着与死了有什么分别?他每天钻在这些问题里,感觉自己都快爆炸了。
他哭过、醉过、恨过,可是他发现所有的这一切都不能丝毫缓解内心的痛苦。他不敢上街,不敢上网,不敢参与任何社交。他的身上、脸上、心上时刻被无数双眼睛审视,他们全都在背后指指点点,他是一个不检点的女人和一个无耻的男人的产物,那一个可怜可悲的男人不紧喜当了爹还为此付出了生命。有时,他一个人坐在屋里,都能感觉到那些流言蜚语穿透了厚厚的墙壁和天花板,在空中悬浮…
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别人还可以报杀父之仇为名而愤怒,可他呢?他捂着自己的头,号啕大哭。听见他房里的动静,母亲在外面急促地敲门,不住声地问他是怎么了…
他狠着心没有应答,也没有开门。可人心毕竟是肉长的。听到母亲哽咽的声音,他只能用枕头蒙住自己脸,把哭声掩埋在柔软的棉絮里。世界上有没有一种温暖、一种柔软可以抚慰他这一刻的痛苦呢?人们常说亲情是世间最柔软的温暖,可以抚平世间所有的创伤。可为什么他所拥有的亲情,却如此不堪!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不再有母亲的哽咽啜泣声,他才止住了哭。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边虚开了一条缝,发现母亲不在客厅里。她估计是哭累了。他戴上墨镜和口罩出了门。
或许他真应该听钱磊的话去散散心。可是,他不忍心扔下母亲一人。但如果每天面对母亲的那张比他还要愁苦的脸,他更不愿意。可他如果再不出去透口气,估计早晚就要被憋死。
江南的冬天阴冷冷的,就连天气也契合他的心情。刚才因为要急着避开母亲,走得急,他没有带伞。这样的雨细细密密的淋在身上浸淫进了肌理,他感觉全身似乎被掏空了,搂不住地打斗。可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想去买一把伞。他就这样一头在雨里淋着,漫无目的地走着…如果人生是一条无休止的路,可以这样一路地走下去,不必在意身边的人和事,那多好啊。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地竟然走到了枫灵公园。
刚一踏时公园,他就被激昂的音乐吸引了。细细听来,这并不是公园管理处播放的音乐,而是现场演奏的。这就奇了,这样湿冷的冬日午后,是谁有这份雅致呢?他循声而去,终于在公园的游廊看到了一支浩大的乐队。他们的队幅横挂在游廊的廓柱上:枫岭市大家爱乐团。他们正在演奏的经典红歌:红梅赞+绣红旗。演奏家们错落有致在坐在廊椅上,态度认真、神情陶醉。而中间的舞池中,一群老者正娉娉婷婷地起舞着。黄韵这才仔细地打量起这支奇特的乐队,他们的平均年龄都已经超过了六十岁,男女比例均衡,衣着各异,看得出来他们来自各线战线。有的衣履光鲜,有的粗衣行陋,但此刻他们在音乐面前已经抹平了差距。
他们的演奏并不十分熟练,在起转承合有明显地漏拍。有几份音乐家气质的指挥,除了奋力地舞动着双手外,还得出卖他的嗓门。他不时地冲后头的小号组示意承接,在每一个起转音的间隔里,冲他们嚷嚷:注意了,d调,不能掉…在他的努力之下,支离破碎的节奏终于回归正轨了,那首耳熟能详的我和我的祖国也渐渐在这阴冷的雨天里流淌出优美的旋律。
与这优美的旋律格格不入的是舞池突然闯进了一个另类的舞者。他撑着一把伞,叨着一支烟,另拿着一笛子,随着节奏而乖张地表演着小丑舞。他表情肃穆、表演认真,视搞怪而正经,一副浑然忘我的状态。而那些成双入对跳舞的舞者们对这位奇葩也熟若无睹,他们安然地跳自己的,两厢相安无事。
似乎是为了与这个奇葩的大爷比逗,刚刚坐在指挥家对面一直在随着节奏而摇头晃脑享受的红衣女人,突然喜笑连连地随着节奏翩翩起舞。只是她的舞姿是有目的性的。她只围着指挥家而舞。她的舞姿标准,有不俗的专业功底。她陶醉而忘我,旁若无人地围着指挥家而舞,像一只发情的老母鸡。看得出来,她年轻的时候是一位姿容出色的女子。她五官端正,清瘦的鹅蛋脸上,一双眼睛灵动地围着指挥家顾盼生辉。皮肤也比一般的老太更紧致、白皙。最可贵的是她依然保持着少女般挺直的身板,她的腰身没有赘肉,红色的羊毛裙勾勒出优美的线条。她年轻的时候,如果是在剧团工作的话,那一定是台柱子。
只是,她这么优秀,为何要这么卖力而出格地讨好这个一头油腻头发的指挥呢?指挥对她的行径并没有高看一眼,也没有与她互动,而是专注于指挥,不时淡漠地瞅她一眼,眼里有一丝难掩的嫌弃。红衣舞者并不在意,她反而回报以灿然的巧笑来讨好指挥。这还没完,一曲终了,红衣舞者开始给指挥散烟。她从自己的包包掏出一盒红色的中华烟,发了一支给指挥。指挥接过烟后,并没有立即抽,而是指挥着她给乐队的其它人发烟。而其它人都很识趣地拒绝了。然后女子把中华烟放进了包里,重又拿出一盒蓝色盒子的烟,自己抽了一只出来。她把烟夹在指缝里,凑近指挥,啪嗒一声按下了打火机,讨好地给指挥把烟点燃了,然后才给自己点。
那个蓝色的烟盒,黄韵再熟悉不过了。同寝室的几个室友们抽的正是这种七块钱一包的黄果树。学生们生活费有限,舍不得抽好烟是正常的。女子自己舍不得抽好烟,却把好烟留给指挥,着实令黄韵吃惊。在人群中,她的眼神就没有一刻离开过指挥,总是随他而动。黄韵没有经历过爱情,此刻他依稀看到了爱情的模样。只是这个女人爱得太过卑微了,她如此殷勤,换来的是一丝漠然之下难掩的嫌弃。一个女人到底要有多爱,才能如此舍得下身段热脸贴冷屁股呢?只是在他为这个女人难过时,却没有想过她内心是有多幸福。正如他替父亲不值时,他没法体会黄科研在这段三角关系中所得到的幸福感。与他一生所窃得的幸福相比,所付出的屈辱、性命所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