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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韵把他约在了郊区的一个农村书院。在导航的指引下,车开进了一处明清建筑群。青砖飞檐的老屋配以朴拙的青石板,岁月的回声在车辙的辗压声中细碎作响,像命运不屈的交响。往里去心里越不踏实。像这种老旧胡同,说不定在哪一处就把车卡住了。他不禁再次给黄韵打电话确认。在得到一再的保证之后,他才继续前行。在惶惶惑惑中,随着导航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的指引,终于在一座老式祠堂前,被告之到了。门楣是一块青石板大匾,上书着隶体的黄家祠堂。左联挂着枫岭市黄家村老年活动中心的牌匾,右联挂着枫岭市黄家村明德书院。这座祠堂虽地处深巷,却有一片豁然开朗的前庭。庭前已经停了一辆车,估计是黄韵的。
大门是敞开的,走进去,里面是典型的四合院结构。院子的天井静悄悄的,正中间是一处假山,天井的四条排水沟成了天然的小河流,环着孱孱的活水。假山上错落摆放着吊兰、绿萝、紫竹梅等易养活的盆栽。院子的正厅是一组清代式样的旧木头沙发,陈旧的颜色和式样凝着时光虬结的韵味。正中的大茶几上摆着青瓷的茶具,两边短几上分别摆着一副象棋和围棋的棋盘。一切整洁有致。
黄韵在南厅。南厅正是明德书院的功能区。书柜是半包围式摆放的,正中空出一片阅读区,正好与老年活动中心遥相对望。他背朝假山而坐,静默地坐着,连背影都透着一股忧伤。钱磊曾在刑警队见过黄韵。那次两人只是相看了一眼,连礼貌性地点头招呼都没有。他们俩都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成为两个有交集的人。
钱磊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他才恍过神来摘了墨镜,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一脸沧桑解释说:“我现在最怕的就是见人。”
“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钱磊唉叹了一口气。之前他虽则伤,但好歹还蓄着一股愤怒,整个人的精气神还在。如今他形容枯槁,像一个早衰的小老头,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枯萎的气息。
“我现在是全枫岭市的笑话。我也成了全校的笑柄。还快将会成为全国的笑料了。”他的双手又捂着脸,反复地揉搓起来。
“怎么会…世人都是健忘的,这事很快就会过去的。”钱磊非常内疚,不知该怎么安慰黄韵。他突然发现在巨大的伤害面前,任何的安慰都无异于隔靴搔痒。
“本来这事都快过去了,我也曾天真地以为这事会很快过去。可是我错误过低估了围观者的低级趣味,以级心怀鬼胎者的恶意。他们怎么可能会轻易让这个热点溜走!他们在满足自己私欲地时候,谁还在顾及我的感受。”黄韵的眼睛红红的,潮气漾于眼圈,把眼神浸得模糊而迷离。
“对不起。”真可谓言都无心,听者有意,黄韵的这番话连带把他也骂进去了。挨了骂的钱磊并不恼,反而更歉疚了。他没由来地向黄韵致歉。幸而黄韵沉浸在对自己悲惨命运的自怜之中,并没有捕捉到他话中的错漏。“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这正是我今天来找你的原因,我已经办休学了。我必须全力以赴地为父报仇,不然无法面对他九泉之下的亡灵。”
“周轶男才是你的父亲,他甚至都已经为你立了遗嘱。我前两天刚见过他。他当着我的面给周嫣然下了遗嘱,要求以后善待你,还为你留了相当可观的遗产份额。”
“他说是就是吗?!我偏偏不认。不要以为他有几块臭钱就了不起了,就可以随意剥夺别人的生命!如果有一天我会疯,他就是始作俑者!”黄韵低吼着,额上的青筋在愤怒中跳跃不已。
“事实就是事实,不会取决于你的个人意志。你如果还是不愿意相信,你可以去做亲子鉴定。”
“我不会去做鉴定,我不会认他。无论他今天做什么,都不能弥补他给我的人生造成的伤害。人说虎毒不食子,他这是亲手把我的人生毁掉,他配做我的父亲吗?我的父亲只有一个,就是被残忍杀害的黄科研。从小是他视如己出地把我养大,是他给予了我父亲的全部爱,是他让我感受了人伦的温暖。我今天找你来就是一个意思,我要求严重凶手!收起你们那套正当防卫的鬼话,我不会善罢甘休的。你做为一个职业律师,除了职业道德以外,还应当以人伦道德为先。请你不要为了钱而出卖自己的灵魂。”黄韵越说越激动,他已经顾不得形象和影响,大声咆哮着指着钱磊,完全把他当成了周轶男的同谋。
“我不明白你哪来的这些说法,案子还没有进入起诉阶段,我的辩护词都还没有写出来,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辩护方向的?这些都是网上子虚乌有的传闻,你不要信。”面对黄韵咄咄逼人的气势,钱磊不禁挪着椅子向后退。
“我不管真假,今天把话放在这里。反正我已经休学了,一定会和你们死磕到底的。”
“你这么做你有想过你母亲的感受吗?她会支持你吗?”
“她…不论是谁杀了谁,都等于杀死了自己。在她的心里,这两个男人都死了!不论谁死对她来说都是一场灾难。我不论怎么做她不会满意,她索性都由着我了。”说起母亲,黄韵安静下来,他重新坐下来,眼神空洞而枯竭。
“你这么做不是又会引起新一轮围观吗?你何苦又把自己置于炭火之下呢。”
“不在烈火中灭亡就在烈火中永生。反正不论我怎么做就不可能令吃瓜群众满意。”黄韵又激动地跳起来指着他咆哮了。这个突然的举动再次吓地钱磊往后挪椅子。椅子已经靠住了后面的书柜,见黄韵还是气势不减,钱磊只好站起来应对。
“你应该去找办案民警,还不是在这里恐吓辩护律师。我们的自己的原则和职责。我的职责就是为当事做无罪或罪轻的辩护。”
“公丨安丨局那边我自然会去,但是你,我也要奉劝你做人要有良心和底线。我知道你妻子怀孕了。如果你出卖灵魂,那我也会一烂到底。我反正已经是一个废人了,不在乎再被围观一次。”黄韵的脸此时竟是狰狞的。
钱磊瞬间就被激怒了,这回是他在向黄韵咆哮:“我奉劝你不要犯傻!不要失去理智!你是一个大学生,是有一个大好前途的年轻人,不要把自己的命运往烂泥潭里推!这世界上的悲剧已经够多的了,我希望我们都不要成为悲剧的推手,好吗?”说着钱磊已经又手抓住了他的肩头,恨不能把后面的话通过指尖扎进黄韵的身体。
黄韵并不觉得疼,他面色沉静地说:“所以,我们都要做好我们自己。”钱磊颓然地松开他,陷下了深深的恐惧。虽然这一切都按自己原先的设想在发展,可他当初没有细想过,这事万一偏离轨道的凶险。黄韵的威胁令他嗅到了这股凶险的确切血腥味儿,这血腥味儿令他十分恐惧。之前他只是在想一种可能,现在他被这种可能逼上了梁山。他为自己低估了一个温良的青年,在受到极致的刺激之下,也会变成一匹恶狼的错误而深深地自责。他揉搓着眼睛,再次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再次扶住了黄韵的肩头,恳求他:“请相信我,我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良知的青年。也请你给自己留一个后悔的余地,周轶男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这件事情,你最大的作为,就是不作为。一边是你养父一边是你生父,于情于理,你都有沉默的理由。你休学也好,不要太关心身外之事,好好地照顾好你母亲,过好你们的小日子好吗?”
“你觉得我和我妈妈还有好日子过吗?”黄韵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了,他捂着脸低啜。
“这个地方就很好。你可以在这里读读书,散散心。”
“这个地方是黄家的祠堂,他们没有驱赶我,是看在我们还肯为父亲呐喊的份上。你觉得他们会收留我们在此散心吗?他们恐怕恨不能把我母亲沉塘浸猪笼吧。”
“…”钱磊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我们现在已经是全枫岭市的笑话,是全枫岭市的过街老鼠。”黄韵哽咽着,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我有朋友在保护区里有一栋小木屋,里面生活设施一应俱全。或许你们可以去那里避世。”黄韵终于像个受了委屈被安抚的孩子,呜呜地哭出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