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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

离18号越来越近,办护照,和同僚交接手头工作忙得顾海洋焦头烂额,期间打电话告诉母亲去英国的事,她一听就急了,问了好几遍婚礼怎么办。

顾海洋也愣了,便去问肖晓,是不是提前把婚礼办了。

肖晓也做了难,其实,知道顾海洋要去英国首先毛了的是妈妈,她一遍遍打电话问:小晓呀,你们的婚礼怎么办?我都告诉亲戚朋友说你们秋天举行婚礼了。

肖晓听得出妈妈的弦外之音,她想在顾海洋去英国前把婚礼办了,可,她不想,其一是顾海洋太忙,其二是仓促间也订不到酒店,缺少细腻准备的婚礼,缺憾必是少不了的,这一生这有一次的仪式,她不想留有缺憾在其中。所以,当妈妈拿亲戚朋友都知道了做逼时,她便搪塞道:你把具体情况跟他们说明一下不就得了么,是他们改个日子来喝酒重要还是我的幸福感重要?

时间紧迫,妈妈便扔了所有欲盖弥彰的借口,也放弃了旁敲侧击,直奔主题说:小晓,我知道海洋不是薄情人,可,你看看报纸和电视,有多少一出国就把国内的恋人忘了或甩了的?

想甩的举行了婚礼一样甩,如果注定了要被甩,还不如不结婚呢,至少还不落一难听的二婚名头。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嬉皮笑脸,我和你说不着,去和海洋说去。

情急之下,肖晓喊了一声妈,妈妈已经扣了电话,她抄着电话,想打回去,才按了一半电话号码,忽觉办公室特静,抬眼去看,果见几个老师表情复杂地看着自己,遂笑了一下,放下了电话。

跑到楼下用手机给顾海洋打电话,占线,打他手机,也没人接,便坐在楼下望着门口往来的车辆发呆,其实,她的心乱不比母亲的少,不想给人看出来就是了。

过了一会,顾海洋就把电话打过来了,肖晓问干嘛呢,座机占线手机不接,顾海洋吭哧了两声,还没说什么,肖晓故意用轻松调侃的语气问:是不是我妈向你逼婚了?咳,我的脸算是让她给我丢尽了。

顾海洋就哈哈笑了,说:哪轮得着阿姨跟我逼婚,倒是我打过电话去跟她逼婚了。

肖晓松了口气,亦不想问真假,便说:我没事,就想听听你的声音,忽然有点心慌。

顾海洋安慰了她两句,说我去接你下班。

2

肖晓还有一节课没上完,顾海洋就早早等在少年宫外了,像个悠闲少年似的在台阶上跳上跳下的,肖晓故意一次次走过窗子跟他抛媚眼,他一串一串地往里扔飞吻,下午,肖晓妈妈确实给他打了电话,言语婉转地说到了婚礼,顾海洋怎会不懂她的担忧呢,便主动说自己想提前举行婚礼,妈妈长长地舒了口气,说怕是小晓不能答应,那一刻,她特感谢顾海洋反应及时,保住了她脆弱的自尊。

那节课真是漫长啊,她的心早已不在教室里了,课也讲得颠三倒四不着要领,好容易熬到下班,拎起包就鸟样飞了出去。

两人拉着手在街上晃荡,顾海洋馋着脸说:阿姨已经答应让我提前娶你回家了。

肖晓瞄了他一眼:还答应呢,是正中她下怀吧,她巴不得你今天就把我娶回去,把我搞得活脱脱就像一嫁不出的老姑娘,要嫁也要等你回来再说,出嫁是女人一生最辉煌的时刻,我不想潦草行事。

说完这句话,便埋了头,这何曾是她的真心话?她知时间匆促,不想让顾海洋做难而已。

不让我娶回来,我在外面会整天提心吊胆的。

……

争论了半天,肖晓就是不肯提前举行婚礼,最后达成妥协是顾海洋走前,把结婚证领了,婚礼等回来再说。

妈妈打电话叫两人回去吃饭,在饭桌上,肖晓用家常口气说,这几天打算去把结婚证领了,然后,拿过一只纸皮核桃,捏了半天,核桃还完好如初,遂丧气道:妈,你又上当了,还纸皮核桃呢,我看铁皮核桃还差不多。把核桃转手递给顾海洋时看也不看妈妈:提前举行婚礼这事,就别提了,首先我否决,除非他愿意举行只有新郎没新娘子的婚礼。

妈妈瞪了她一眼,爸爸打了个圆场:你们的事,你们两人商量着办就行了,我们最多是提个参考性建议。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顾海洋在电话里跟母亲说,婚礼的事她没再多说什么,倒是很担心儿子去英国会不会被人欺负什么的,顾海洋安慰了半天,不见效果,听出电话那端的母亲隐隐的有了哭腔,便飞快转移话题说:你别担心我,我倒是担心肖晓,我去英国,她要留在这边照看新房子,不知她会不会害怕,她做的那饭又是养眼不养身体……

母亲止住了哭泣:那……要不要娘去陪她,这边也收完秋了。

顾海洋连说好啊好啊,你把老家的东西处理一下,来了,就别回去了。

母亲都应下了。

次日,顾海洋和肖晓从民政局出来,肖晓见他嘴巴都快咧到脑后去了,就笑他:领了个证,至于把你美成这样吗?

顾海洋嬉皮笑脸说:那当然,从现在开始,我们是合法夫妻了,就像公司开业,手续合法,硬件齐备,就差个开业仪式了。

肖晓说:去……你要再把结婚比如成开公司,那我撤资了啊。

3

洛美给顾海洋打电话,几次,他都是边接电话边应着身边的事,便知是给他饯不成行了,问了他行期,本打算去机场为他送行,一想又作罢了,有他未婚妻在,即使去了,想必自己也是多余之人。

那样的尴尬,经历过一次,便不想有第二次了,记得张柯说太太从不去机场接他的,有一次,知他回,因着心情好便去了机场,班机快到时,她还跑到洗手间补了一下妆,期间,见一中年女子亦在补妆,不得要领地把一张原本清秀的脸涂得一塌糊涂,洛美便在镜子里望着她笑,她亦留意到了她的眼神,或许,就女人天性爱攀比善嫉妒的天性,对比自己漂亮得体的同性更容易滋生敌意吧,她扫了一眼洛美便转身离去了,眼角里,隐着不想掩饰的蔑视,洛美觉得无趣,其实,就那天的心情,只要她态度稍稍温和一些,她马上就会好为人师地帮这个女人化个完美的妆。

洛美兀自解嘲般地笑着,补点粉底和唇彩,回到机场出口处,下意识里,又扫了那女人一样,想说不准她接的人搭乘的班机与张柯的班次相同呢,若是,她倒想见识一下,究竟一个怎样粗糙的男人能容忍太太把妆化得这般狰狞。

其结果让洛美大跌眼镜,原是因着心情好,想给张柯一惊喜,便也未曾会知他,听广播里说他乘的班机到了时,洛美就闪到了柱子后,在隆隆的行李箱拖动声中,习惯了没人接机的张柯一味低着头往前走,洛美正酝酿跳出来的表情,就听张柯呀了一声,就哈哈地笑了两声说:破天荒了。

眼前的一幕,差点惊掉洛美的眼球,她竟是张柯的妻子,她竟与自己一样,在这一天,要送惊喜给张柯。

而且,她得到了想要的效果,张柯腾出一手,揽她向大厅外走,俨然小别胜新婚的甜蜜,望着他们的背影,洛美忽觉自己就如一尾欲向某心仪男子示爱的美人鱼,却被这无知无觉的男子毫无怜惜地晾在了墙上,晒做鱼干,以备用饥荒时日。

眼前即将摇晃而去的那双背影,深深地刺疼洛美的眼睛,忽然地,就有了无限的破坏欲,无限的恨意,她从不会主动去伤害任何人,一如,因无嫁心,便从未做过任何会对张柯妻子有伤害的事。

但,她不能接受被伤害,哪怕无意。

她站在大厅中央的明亮处,拨了张柯的手机,抿着一丝揶揄的笑看张柯放下行李箱,拿出手机后飞快地扫了太太一眼,将手机按在耳上,用公事化的语气说:嗨,你好。

洛美说:你转身,向后看。

她看见张柯犹豫了一下,冲太太笑了一下,装做边接电话边四处张望的样子回了头,目光与洛美相遇时,洛美听到了类似于电线短路般的劈啪排斥声,淅沥不断,炸响于心。

他飞快地转过身去,扔给洛美一个欲说还休的背影:呵,真不好意思,我刚下飞机,明天一早,我会让秘书把传真发给你,可好?

洛美冷笑:反应够灵敏的。边说边快步冲他们的方向走去,走到他们身边时,特意地举着电话向后张望,笑吟吟地看了他们一眼,故意对着手机说:对了,我想跟你说件事,麻烦你告诉你太太,那款口红不适合她,还有,就你太太的眉应该纹一下,她把眉毛都画成两条痛苦的小虫了。

说毕,就收了线,闯进机场外的阳光里,去停车场提了车子,猛踩油门,咬着冷冷的坏笑,轰然而去。

当天夜里,张柯电话她,语气里有点敢怒而不敢言的幽怨:我今天差点被你搞出心脏病,她也差点起了疑心。

洛美在沙发上躺着,把腿架在扶手上,不时用鼻子笑一下,张柯说:洛美,你别冷笑,求求你,说话好不好?

洛美用脚挑了一下沙发后的窗帘,对面的单元楼,所有的窗子都已黑了,惟独她拥抱着寂寞不肯入眠,就猜,张柯肯定是趁太太睡着了,跑到卫生间偷偷打电话,假想里的场景让洛美很不爽,就笑着说:在卫生间吧。

张柯恩了一声。

洛美叹口气说:去睡吧,她是你妻子么,我是谁?

张柯说不说话,就叫了一声洛美,意犹未尽的腔调,洛美就扣了电话。

自那以后,洛美再也不想送任何惊喜和感动给张柯,再送他也是别人的丈夫,何苦来着呢。

认识顾海洋后,她竟连他的电话都不愿接了,在男女之事上,喜新厌旧的得陇望蜀,不是仅属于男人的专利,只是,女人做得略微内敛一些就是了。

有时,张柯约她,常常是只有张柯一个人在说话,见她没反应,张柯会叫她:洛美,你在想什么?

她愣一下,从梦游状态中走出来,事后,她想,自己在想什么呢?

她自己也不知道,反正,不是眼前这个男人。

当女人试图在爱情上虚伪起来,比起男人的破釜沉舟,是更要令人恐惧的。

还有什么比心走了,身体留在原地更让人耻辱的事情,跟卖笑女子与买春男人之间的关系有什么不同?

偶尔的,她会特意开着车,在顾海洋路过的地方兜圈,刻意蓄谋的相遇,都是未果。

尽管她知,即使她遇上了顾海洋,他最多和她说几句话,最多陪她吃一餐饭,他们之间,也就是仅此而已,不会再有进展。

明知不可为而愈是要为之,是女人的爱情态度。

她管不了自己,甚至,曾有一度,她把让这个叫顾海洋的男子爱上洛美作为近期奋斗目标。

让顾海洋爱上自己,是洛美26岁时的理想,不惜为此披荆斩棘,哪怕周身伤痕累累,手中却一无所获,追逐爱情的过程,远要比掌握一个爱情的果实要刺激美好得多。

她只喜欢冒险,从不预计后果,这也是,她与张柯在一起的原因之一,因无所期,失望便也无从谈起。

这是嗜好外遇男人最看好的情人态度。

她决定去上海,因为,顾海洋会在上海浦东机场转机。

4

母亲是在顾海洋启程前一天到的,比之上次来,她瘦了也黑了,收秋忙,山里风硬。

那些大包小包就像跟随她而来的随从,被冷落在客厅的地板上,她没像从前那样急手给它们分类,告诉肖晓这是什么应该怎么吃,而是,坐在沙发上,握着儿子的手,一语不发地流眼泪,千叮咛万嘱咐,恨不能把一颗心掏出来做了儿子的护身符。

顾海洋知道说什么都不能宽慰母亲,便只是把手任由母亲握了,把她的絮叨当小时候的摇篮曲听。

晚上,肖晓父母给顾海洋饯行,一起过去吃饭。

爸爸妈妈又是一顿叮咛,顾海洋笑着听,肖晓急了:妈,海洋已经28岁了,早就从儿园毕业了。

爸爸瞪了她一眼:小晓,怎么这样和妈妈说话?

肖晓伸了伸舌头,不敢再贫。

母亲总是夹了菜放在儿子眼前的接碟里,不时絮叨说不知道国外的饭儿子能不能吃得惯。

肖晓就笑着让她放心,国外有的是中餐馆,很多人出国后没专业没特长谋生,就去开中餐馆,无论去哪个国家,最不需要为吃不上中国菜而发愁,顾海洋也应声符合,大家都心知肚明,就顾海洋的收入,到了英国,想餐餐吃中餐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为了让母亲放心,他们还是说得很轻松,把顾海洋在英国吃中餐的情景描述得极像早晨到楼下拿牛奶买油条那么简单。

饭后,一行三人往回走,母亲见肖晓也上了车,就拽拽儿子的手:让小肖回去吧,这么晚了,别让她送,怪不安全的。

母亲的声音很小,但肖晓还是听见了,脸悄悄地红了一下,从一侧捏捏顾海洋的手,顾海洋知母亲是守旧的人,肯定看不惯没举办婚礼便住在一起,若是往常,他会不让肖晓跟着过来了,免得母亲对她有看法,可,这不是往常,明天这一走,就一年,他都恨不得施展魔法把肖晓变成件可随身带走的小小物件,哪舍得让她回家,他扯了扯母亲的手,带着低低的乞求看着母亲。

这眼神,母亲自然读得懂,遂不再说话,不时看看儿子攥着的那只手,讪讪笑着,心下讪讪着,忽地有些失落感,倒也不是怕儿子有了媳妇就冷落了自己这做娘的,她只是想,儿子是天下最最磊落的男人,磊落得像上天一样圣洁高尚,没办婚礼就和媳妇睡同一张床的事,断然不该是她的儿子能做出来的举止啊,这在乡下,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咳,到底儿子已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凡事都要她点头才敢放手去做的毛头小子了。

回家后,母亲推说累了,要先睡了,儿子给她打过洗脚水,趁她洗脚的空档把她的床也给铺好了,若在往常,她会觉得这是儿子孝敬,可今天,怎么都变了味?怎么想,都像是儿子怕自己碍眼的味道。

她明白是多想而已,还是洗了脚,进房去睡了,故意把门关得很紧,暗示儿子,你们做了什么,我都看不见,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干涉。

5

早晨,母亲早早起来,在厨房里叮当地忙活,按照老家的习惯,这顿饭应该是饺子,顾海洋爱吃芹菜饺子,昨天来时,她把菜园里的芹菜都拔了,择了洗了,那些芹菜还没彻底长开,嫩地一碰就会断了,若是往常,芹菜才到成长期的一半就拔来吃,她会觉得是糟践东西,现在,她很感谢它们是这样的幼嫩,包饺子,正是时候。

她小心翼翼地在厨房忙活着,惟恐弄出声音弄碎了儿子的美梦,熟悉的床熟悉的环境会让人睡得沉而香的,她想让儿子拥抱着这份舒适多睡一会。

她不知道,昨夜,儿子几乎一夜没睡,整整一夜,他拥抱着肖晓说话,为她擦泪,用身体去抚慰她身体的哭泣。

凌晨,他们听到了厨房传来的声音,是木头在木头上滚动的轻微骨碌声,这声音蹑手蹑脚地在房间里流窜,肖晓起床,先洗了脸,母亲沉浸包饺子为儿子送别的忧伤中,竟没听见肖晓起床,直到肖晓过来说:阿姨,我和你一起包吧。

母亲扭了头看她,见她眼睛红红的,知她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就说不用了你帮海洋收拾一下东西。

肖晓说东西都收拾好了,见母亲定定地看着着自己,猛然想起,昨夜,这是让母亲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和海洋住在一起,脸就红了,两手捏在小腹前,不知该说什么好。

忽然,母亲慈祥地笑了一下:小肖,你也该改口了。

肖晓知是什么意思,以前,虽是海洋有心要娶她有意要嫁,但必定是没定下来,现在,连结婚证都领了,又住在了一起,改口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就嘤嘤地叫了一声娘。

母亲眉开眼笑地哎了一声,搓了搓手上的面,就从里面的衣兜里摸出一个红包塞给肖晓:媳妇,咱乡下的风俗是改了口长辈要送红包的,不准不要。

肖晓不想手,母亲倔强要往她口袋里塞,推搡中,见手上的面粉粘了肖晓一身,就有点更是急了:小肖,快拿着,你看,弄了一身面。说着,就拿手去帮肖晓拍打,听见声音,顾海洋也过来了,见状,就接过红包塞进肖晓睡衣口袋,笑着说:娘,你别拍打了,越拍越多。

母亲见肖晓手了,咧着嘴,就笑了,说:越拍越多怕什么,面粉又不是脏东西。

吃罢饭,肖晓送顾海洋去机场,母亲说有小肖去送就行了,她看家,顾海洋知道,母亲是怕去了机场会忍不住哭,眼泪是不吉利的。

她也不想让儿子知道自己很难过,所以,顾海洋走时,她只送到门口,就退回来了,把门掩得闪着一条缝隙,门内的她,倾听着儿子的脚步由近而远,眼泪怎么也擦不净,像两条雨后的小溪在脸上跑。

她站在窗帘后,看着儿子站在小区边缘等车,不时回头张望一下窗口,上车后,依旧一次次回头张望窗子,她死死地攥着窗帘,忍住了要冲他摆手以及的欲望,眼睛追着车子,一直追到了目光不能到达的地方。

她很难过,但,她知儿子疼母亲以,她不能让他看到自己的眼泪而难过,也不想以恋恋不舍而忧愁了儿子远在他乡的回忆。

6

飞机降落时,上海的天空飞着毛毛细雨,因着离别,顾海洋心里大雨滂沱。

去伦敦的班机是第二天的,在浦东机场附近找了家酒店,刚拿到房卡,手机就响了,是洛美的,才想起她说过要给他饯行,他竟忙得连个道别电话都没打给她,心里有点歉疚,正迟疑着接了电话该怎么解释一下,洛美却收线了,他便把手机塞进兜里,跟着服务生上楼,安顿好了,给肖晓打了个平安电话,躺在床上,觉得无聊,就和肖晓发短信玩。

我躺在床上想你呢。

一会,肖晓的短信就回了:好好想我,不准看上海女孩。

他回:当然了,除了你我谁都不看。

肖晓:你乖乖的,我才爱你。

看这这则短信,他就笑,很喜欢肖晓用小母亲的口气和他说话,温暖的塌实感。

他想了想,除了我爱你,很爱很爱很爱,找不到其他话来回她,正要敲,见又来了一则短信,是洛美的,她说:我在上海,和我一起喝咖啡吧,别告诉我你不在上海,因为我知道你在,我是专为送你而来。

顾海洋愣了一下,想起洛美曾问过他的行程,从心底里说,他不想去,倒不是反感洛美,而恰恰是他不反感她,而且作为男人的天性,他甚至有那么一点喜欢,一个有口皆碑的好男人的一生,不仅是为事业奋斗的一生,还是理智不停地与天性作战的一生。

若洛美说是来上海出差或是做其他事,他倒可以轻松地找个借口推掉,偏偏的,聪明的洛美一开口就堵死了他退却的出口,告诉他:我是专程为你而来,难道你不见我么?

男人通常是不怕被女人暗恋的,而是害怕被自己无意所取的女子直面进攻,遇到前者,可以装傻迂回撤退,而后者,根本就不给你装傻的机会。

纠缠在见或不见这个问题上,让顾海洋觉得很累,他不想伤害洛美又不想对不起肖晓,哪怕只是心理上的对不起。

他用玩笑的口吻给肖晓发了个短信:如果有人请我去喝咖啡,我去还是不去?

很快,肖晓就回了:男的女的?

他按:女的?

肖晓:以前就认识吗?

顾海洋:是我大学同学,知道我来上海了,给我打了电话。

肖晓:是不是她很早以前就暗恋你呀?

什么呀,她有老公了。顾海洋觉得手机有点粘手,他不是能把谎言演绎得心安理得的人,湿漉漉的汗把掌心淹了。

肖晓:那,你就去吧,不过,你要告诉她,你有个漂亮的未婚妻。

顾海洋:哈哈,那当然,她早就知道了,你放心。

肖晓:好了,你快去吧,记得别让人家女孩子买单啊,爱你就相信你,刚才我是逗你玩呢。

上海和青岛有些相似,街边都与遮天弊日的法国梧桐,道路看上有些古老,甚至连空气的湿度都与些类似,他叫了一辆车,跟司机说了去衡山路就把胳膊搭在摇下的车窗上,打着口哨看外面的街景,心下很是松弛。

司机转过头,说了两条路,问他想从哪条路走,顾海洋就懵了一下,说,你看怎么方便就怎么走吧。司机面用眼梢扫了他一眼,继续沉默地开他的车,顾海洋顺口问还有多远。

司机头也不会地说,再有一刻钟就到了。

顾海洋忽然有些心慌,感觉自己有点卑鄙,他那么轻易地利用了肖晓的信任,竟然这样轻松地在异地去赴一个对自己情有所钟的女子的约会,其实,如果不给肖晓发短信,他是没勇气来的,但,他发了,肖晓说你去吧,他就好象为怯怯的心理找到了一根坚实的拐杖,可以心安理得地对自己说:我没有欺骗肖晓,因为我已经告诉她了,征得了她的同意。

他觉得自己有点卑鄙,有点无耻。

可,已来不及折回去了,他答应了洛美,甚至车子已在洛美说的酒吧门口停下,隔着玻璃,他看见了双手插在裤兜里的洛美,她不时踢着脚下的一片落叶,不时张望着每一辆驶过的出租车,显然,她看见了他,丢弃了那片用来打发寂寞的落叶,冲着他的方向,抿着丰满的唇笑。

顾海洋付了车费,忽然有种愿望,希望出租车司机不等他下车,打转方向就将他拉跑。

这是不可能的。

他还是下了车,快速地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冲洛美远远地伸出手说:嗨,你好。

洛美双手依旧插在口袋里,没有迎接他伸过来的手,她仰着头,看他:别搞得像商务洽谈似的,我是以你的红颜知己的身份来为你送行的。

说着,就张来双臂:拥抱一个。不等顾海洋有什么反应,她的拥抱就到达了,他只好,伸出手,给她一个礼节性的拥抱。突然的,洛美把脸埋在他胸前,低低说:我很贱,是不是?

她没有看他,声音里有着凄婉的悲怆,顾海洋说怎么这样想呢?

洛美松开了他,跳了一下,仰起头,满脸璀璨的笑,仿佛刚才那个感伤的女子,与她,根本不是同一个人,拉着他坐下:我早就订好位子了。又冲吧台招了招手:你要酒还是咖啡。

咖啡。顾海洋想也不想,身在异地,又面对一个喜欢自己许久的女子,酒这东西,最终会变成巫婆的蛊药,是万万碰不得的。遂对洛美道:你也不要喝酒。

来的一路上,种种猜测让他慌乱,见了洛美,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他反倒淡定了,他经常叫肖晓小妖精,与洛美相比,肖晓更像是顽皮的天使,洛美才货真价实的妖精。

洛美不理会顾海洋的言语,冲急保打了个响指,熟门熟路地翻开酒水单:喏,给他爱尔兰烧碳咖啡,我要一杯朗姆酒。

酒保用不易觉察的眼神,飞快地打量了他们一眼,低声问:要不要加冰。

洛美晃了一下头,看着酒保走远,才哈哈一笑说:他一定把我们当成一对怨偶了,要分手的怨偶,被辜负的那一个,大多会要烈酒,如果酒吧有酒精卖,他们也会要酒精,反正是怎么糟践自己怎么来。说着,拿眼梢很挑衅地看着顾海洋:不过,今天他看走眼了。

他没接洛美的话,抱着胳膊仰在椅子靠背上,笑吟吟地看着她笑,现在,文化公司的事洛美自然会不肯与他聊,聊什么呢?她感兴趣的是自己的未来还是现在?前者和后者都不是他想聊的,他觉得自己像个要穿越一片沼泽继续前行的人,只是想怎么不陷进去又不招惹这片沼泽,安然而过。

影绰在不甚明亮的光线里,一切都有了暧昧的痕迹,见他不语,洛美便抿着唇笑,她涂了唇彩的唇,在一掠而过的一道光线里,闪出一片水盈盈的诱惑,宛如成熟欲滴的艳丽樱桃:在想什么?你的样子让我想到了一个人,知道是谁吗?

顾海洋摇了摇头,抿了一口咖啡。

让我想起了被捉进盘丝洞去的唐僧,变成美女的妖精围着他来转去却无半点凶相,他很困惑,其实,他在心里问了自己不下一万遍:这妖精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顾海洋哑然一笑:我可没唐僧风格高,他是被妖精捉去的,我可是自投罗网。

话一说完,顾海洋就有点悔了,觉得这话说得不合适,好象存在了无限可能般的,眼神一下就狼狈起来,皆没逃过洛美的眼睛,她没说什么,点了一支香烟,竖在手里,看它慢慢燃尽,等朗姆酒上来了,倒了一点在玻璃烟灰缸里,把烟头凑上去,哧的一声,那一滴朗姆酒在烟灰缸里跳起了一串幽蓝色的火苗,转瞬有湮灭了。洛美笑了一下说:像欲望一样,任何一种欲望,总要燃烧一下才肯死心塌地地湮灭。

洛美端起酒杯,压在唇上,慢慢啜饮那杯酒,目光从杯子的上沿漂过来,像妖气冲天却美艳无比的烟,在顾海洋脸上缭绕不去。顾海洋的心,只想逃,像个没有自我保护能力的孩子抱着一块巨大的金砖穿越纷纷扰扰的街,穿越了接踵而至地向自己刺来的目光,惶惶不可终日,此时,对肖晓的感情就是他的金砖,恍然间,他不知怎样才能躲过那些目光的窥视,不知怎样才能绕过那些欲望的手。

他一直笑着,笑得很艰难,连傻子都能看出来。

他面对的美女终于放下了酒杯,双手合扣着抵在桌上,支撑着她优美圆润的下巴,微微上翘的上唇,沾染了些许酒水,晶莹而饱满,性感凸现,他相信只要他轻轻动一下舌尖,那张优美的唇就会像阳光下的太阳花为他粲然绽放,可是,他不能。

她就这样,在暧昧的光线里,眼神迷离地看着他,身体微微前倾,亮紫色的小衫开口很大,将她原本就是白皙的皮肤,衬托出了另一种诱人的滑润,让他想起了一个词:肤如凝脂。他知道,只要视线向下一滑,他的目光就会碰触到她乳房的上半部分,它们正像两只正觅食完毕的鸽子,在紫色的小衫里蓄谋着一种不安分的期待。

他脖子僵硬,喉咙发干,艰难地挪开了目光,看那盏悬在不远处的吊灯,它像一双平和的眼睛,一点点压熄着他内心的躁动,他知道,自己不是唐僧,也低估了妖精的道行,所以,他不得不抛弃了所谓的绅士风度,拒绝去看她,也不说话,甚至,很不礼貌地一次次从衣兜里拿出手机,一边埋头敲短信一边说,不好意思,我回个信息。

洛美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看着他笑,抿着的嘴角,从揶揄逐渐转化为悲凉。

他的手机上根本没有短信,他只是愿意找一件事做,把持住那颗心,不被洛美吸引了去。

他频繁给肖晓发短信,倾诉着莫须有的思念,他很唾弃自己,除此之外,他没办法,肖晓的短信总也回得及时,问他见过同学了没有,是不是在回酒店的路上,有没有喝酒什么的。

他的回答充满了诗情画意。

肖晓永远不会知道,这些诗情画意,是因为他正面对着一个正在施展着致命诱惑的妖精。

洛美好象是累了,她放下了胳膊,开始把桌上的东西,一一塞回手包,说:顾海洋,你不要发短信了,我只是恨遇你太晚,你让我很生气,因为,从没任何男人能像你这样惨烈地打击我的自信。

顾海洋相信,洛美说的是真的。

上海的街,很干净,即使深秋,街上落叶皆无,还有不多的叶子,在树上寂寥着,将天空装饰成一块镂空的印花布,间或有一粒星星钻进来,若是镶了钻。

知道我为什么约你到衡山路么?洛美走在马路牙子上,她喜欢走马路牙子,能锻炼人对身体平衡的掌控能力,可,这个夜晚,她的心,瘫倒在一侧,她自己已无力扶起,她只是,在心里,哀哀地哭泣,哀哀地看着不属于自己,却被自己贪婪过的美好,一点点滑行而去。

像流星,滑过了她感情天空的边缘。

知道,因为这条街居住过一位传奇的女子。

张爱玲,直到现在仍被很多人迷恋的女子,那么多人阅读着她的传奇打发寂寞,又有几个人知道35岁之后的她,竟然会潦倒到买不起一双皮鞋?许多人都觉得她所遇非人,所有的人都认为是爱情将她抛弃了,可谁又读得透她寂寞背后的快乐,人只要能甘于寂寞,她的心里,一定有着一个不能与人分享的乐园,一个俗人不能进入的乐园,那些后人对她的悲悯,不过是乞丐对偶然在街边以捡树叶为乐的富翁的可笑施舍,今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可怜,我只拥有虚假的感情游戏,却从未被爱也不曾爱过,所以,顾海洋,你这个感情富翁可不可以施舍给我这个感情赤贫者一个拥抱?

顾海洋站住了,看着在马路牙子上摇摇欲坠的洛美,从未有过的凄清感袭上心来,他慢慢地张开了双臂。

洛美拱进他怀里,在他腰上狠狠抱了一下,飞快就跳开了:好了,抱久了我会不舍得放手,谢谢。对你,我只要这么多。

顾海洋心头泛上一阵躁热,他很感动,但只能是感动而已,这个女子,千里迢迢奔到上海,只为,在异乡的街头,讨他一个短暂而肆无忌惮的拥抱。

接下来,他应该说什么呢?

或许,此刻的缄默,对她,是无语的伤害吧?

他看着洛美,她看着他,向着马路,慢慢伸出了胳膊,像一条紫色的鱼,慢慢游弋进夜色,一辆出租车在脚边停下,她拉开了车门:我想看你,离开我的视线,藏进我看也看不见的夜。

顾海洋说:我先送你回酒店。

你知道吗?你是在对我施展诱惑,我知道你不想那么做。洛美笑着,把顾海洋推进车去,一扬手,车门就关上了。

出租车司机不会照顾她的眷恋,尾灯眨着诱惑的眼,驶进上海的夜,她的脸颊,缓缓地,滑下了两行清冷的泪。

这是一次完美的上海之行,很久之后,她想,假如那夜,不是这样,假如,顾海洋拥抱了她吻了她甚至那夜不曾与她分开,那么,她会怎样呢?

她会很是悲哀,因为那个被膜拜的爱情上帝,终于蜕变成了凡夫俗子。

7

顾海洋从伦敦打回平安电话时,肖晓正对着碗里堆成了尖尖小山的饭菜愁眉不展,母亲说:小肖,你吃呀。

母亲烧的饭菜虽不是很美味,但一如她的做人,朴实而厚道,她说:小肖,你太瘦了,腰身比乡下的小丫头都瘦,风会把你刮跑的。

她总是很热切地把饭菜夹到肖晓碗里,然后,专注地看她吃:你要多吃,你要是饿瘦了,海洋会说我欺负你呢。母亲说的是心里话,从决定到青岛来陪肖晓那天,她就在心里发过誓一定要把儿媳妇喂胖了,胖就是健康,只有她健康了她才有可能早早抱到胖孙子。

母亲望着空空的家,一丝一缕的惆怅像波涛荡漾下的水藻纠结在一起,这么大的房子,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显得冷清,哪里是家的样子呢,她想找些事做,可家里干净得都捡不到一片落叶,有什么可以收拾呢,她闲得心里发慌,就去后面的山上,那片荒芜的山让人可惜,若是种上果树,春来花开,秋来果子飘香,整整一座山呢,该是多么丰硕的收成,可城里人种的那些花花草草,除了养眼,就是浪费了。

晚上,她把这些话讲给肖晓听,肖晓就笑,说了很多她听不懂的山头公园绿化什么的。

肖晓的普通话,常常让她听得一知半解,她怕儿媳妇烦,就是听不懂也不问,就傻呵呵地笑着,有时,肖晓上班去了,亲家也会过来陪她聊天,可,很快,她们就发现她们之间的聊天,基本上不能彼此交流看法,她讲乡下故事时,亲家笑着听,因为不懂插不上话,亲家讲城市生活时,她也插不上话。

她们之间,不像聊天,倒象是两个来自不同地域的人相互给彼此上风土人情课。

更多一部分时间,她们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把杯里的茶水,倒了又续续了又倒,沉默不需要茶。

久了,妈妈便来得少了。

好在,母亲还有一个最大的乐趣就是买菜做饭,从早晨睁开眼,她就开始琢磨一天的菜谱,准备工作从午饭后开始,早早的去菜市场买菜,她喜欢那些衣着邋遢的卖菜人,喜欢和他们说话,只有和他们说话时,她心里绷着的那根弦一下子就松弛下来了,就像做了上山劳碌了一天终于躺到了暖炕头的熨帖。

她欢快地挑菜,欢快地和他们侃价,一也月下来,菜场的小贩几乎都熟悉了这个慈眉善目却又精于算计的老太太,看见她,都远远地打着招呼,告诉她今天有什么新鲜菜,这样热闹的欢快,很有些乡下老家的味道。

可,没多久,母亲就发现他们已经不再是淳朴的乡下人了,他们绝对不会因为熟悉而不在菜品的好坏上糊弄她,每每她择菜择出被包在里面的又瘦又黄的菜叶,她就会摇摇头,叹息一声,开始怀念乡下那些郁郁葱葱的肥腴青菜。

如果这些失望,算不上什么,那么,关于肖晓的饭量却成了头等让母亲心焦的大事,她早晨一包牛奶,一枚煎蛋,晚饭几乎是青菜当家,吃少少几口米饭,绝不肯多吃一口,母亲曾在肖晓晒衣服时偷偷比画过她的小腰,天哪,她一手比画下去,几乎就没了什么余头,这样单薄的身板,怎么能生出胖胖的孙子呢?

肖晓的饭量肖晓的瘦,就成了母亲的心病,她知道现在的女孩子都以瘦为漂亮,可,究竟是瘦重要呢还是健康重要,她认为肖晓的瘦是种病态的,为了将来孙子的健康,她必须拿出当年在乡下侍弄那亩别人抛弃的薄地的精神,在儿子不在家的这一年里,把她养得胖胖的壮壮的,等儿子回来,把婚事一办……想到这里,笑意就挂满了脸,像秋后的老菊。

她决定从早晨开始,抢在肖晓起床前把蛋煎好,两枚金黄的煎蛋连在一起,宛如她幻想中孙子的胖胖的笑脸,当她看着肖晓对着两枚煎蛋有些为难时,她就笑着说:小肖,妈这么大年纪了什么都不干还要吃两个煎蛋呢,你年轻力盛,一个煎蛋可怎么支撑到中午?

肖晓不好说什么,扒拉了许久,那枚多出来的煎蛋还是喂进了肚子里,母亲心满意足,晚上继续努力,每一道青菜里都放进了肉,还时不时地炖了汤,盛上满满的一碗放在肖晓面前:小肖,你要多吃,如果海洋回来看见你瘦了会怪罪我的。说着,就用满是期许的眼神,看着她:把你的体格养壮了我才有胖孙子抱呢。

见肖晓的脸噌地红了,母亲就把一块鸡翅放进她的汤碗道: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啊,肚子就像个无底洞,不知道要多少碗饭才能填满呢。

肖晓便只好吃。

那段时间,看着肖晓吃饭成了母亲最大的快乐,就像看着地里的禾苗在她的侍弄下茁壮成长。

当顾海洋打回电话,肖晓便诉苦不叠,说:娘现在唯一的乐趣就是把我喂成一头肥肥的猪。

谁知顾海洋听了很是兴奋,大笑着说:喂成小胖猪好啊,最好是胖得其他男人看都不愿多看你一眼,我就彻底放心了。

肖晓便恨恨说啊呸,放心,我不会让你们娘俩阴谋得逞的。

一晃,顾海洋便已走了四个月,母亲原是盼着儿子能回来过春节,可英国人自然不会为中国的传统节日放假,肖晓妈妈本想请肖晓带着母亲一起过来过春节,谁知母亲死活不肯,说是按照老家的传统结婚的女子也是不能回娘家过年的,否则会给娘家带来晦气,更不要说自己是个外人了,更是不能去的。

怕母亲一个人过春节会觉得孤独凄清,年夜肖晓在新房子里陪母亲,从知道顾海洋不能回来过年那天起,母亲的脸,就是阴的,像一块吸足了水的海绵,随时都能拧得下泪来,年关夜里,接顾海洋的拜年电话,母亲声音是欢快的,可扣了电话的刹那,肖晓还是看见她用袖子抹了好一会眼,和电视里的欢乐气氛很是不协调,其实,她心里也有些惆怅,这么多年,第一次不在父母身边过春节,就此以后的春节,怕是能陪父母过的机会不是很多了。

婆媳两人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窗外响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虽然市政府三令五申不允许在市区内放鞭炮,但,每个年夜都不曾消停过。

大约,这就像情绪的压抑,总要找个出口发泄一下,总郁着,会让人不快乐。

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驱逐了多少人心中的积郁呢?

春节联欢晚会的热闹已到了尾声,电视机前的两个人心思都不在家,母亲抬眼看了一下表,自语般说:这年过得,海洋连个饺子都吃不上。

肖晓知她心酸着远在伦敦的顾海洋是一个人过年,而且把顾海洋的这个春节想象得很凄凉,遂解释说:肯定有饺子吃,在英国中餐馆是很多的,每到春节伦敦的华人都会聚在一起,比在家过年还热闹呢。

再热闹也没家里的热闹暖心。母亲恹恹说:小肖,12点都过了,你要不要回家陪陪你父母?

肖晓看了一眼墙上的表,说算了吧,出租车司机也在家团圆呢,车不好打,我还是等天亮了再回去吧。

母亲说好,随手掏了个红包塞给肖晓,笑着说:拿着,这是娘给你的压岁钱。

肖晓知是推辞不掉,便收下了,母亲起身说早些睡吧,天亮了你就回娘家一趟,代我向亲家拜年。

肖晓睡不着,就悄悄给顾海洋打电话,好半天才有人接,那边正是白天,听声音顾海洋忙得不得了,就悄悄说:你说一声我爱你就收线。

顾海洋说了我爱你,好象有人叫他做什么,就匆匆说了新年好,便扣了,肖晓发了一会呆,亦是睡不着,索性起床,边琢磨早晨穿什么边钻进衣橱里,目光落在那套翠绿色棉旗袍上,眉眼笑了一下,拖出来,往身上套,是去年春节是订做的,拎到这边时,顾海洋见了,欢喜得不得了,央着她穿上给他看,她还记得,当她把旗袍套上时,顾海洋的眼都直了,喃喃着嘴巴望她,见她瞅着自己笑,就举着手指,像某女明星在做瘦身广告样,在空气中笔画了一道蜿蜒而下的曼妙曲线。

她褪了几件衣服,钻进旗袍里,扣扣子时她愣了一下,以为是衣服在背后折着了,往一一拽,扣子倒是扣上了,可哪里有甚美感呀,活脱脱就是母亲从乡下过来时拎的那件大帆布包,整个一塞多了东西,脚踹手拉才把拉链折腾着拉上的样子。

肖晓在镜子前转了一圈,嘴巴越张越大,她低低地叫了一声天啊,就坐在床头发呆,想起了那些饭,如今它们已变成了脂肪与她的身体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怪不得最近自己跟学生示范下腰动作时,她们都会掩着嘴角的乐呢。

所有人都看见了脂肪在她身上幸福地疯长。

她夸张地呼吸了几下,觉得旗袍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似是要暴裂开来。

她感伤地脱下它,放回衣橱,随便找了件休闲装扔在床头,她一寸寸地抚摩着腰肢,感伤中,一阵倦意涌上来,便昏昏地睡了过去。

窗外,响起了几声稀落的鞭炮声,大约是邻居的孩子们睡醒了,燃了几个昨夜落下的鞭炮,肖晓张开看,看了一下窗子,窗帘上浅色的亚麻花纹,在阳光的穿透下很有立体感的剔透着,她伸了个懒腰,想起该回妈妈家看一下了,昨夜,还不知二老有多失落呢。

起身去卫生间洗刷,嗅到了一股浓郁的早饭香,估计是煎蛋还有八宝稀饭,母亲说过,八宝稀饭最养人。

听见这边有声音,母亲探了一下头,说:小肖,洗完了来吃饭,早点回去看看亲家。

肖晓怏怏去洗脸,知道这顿饭是逃不过去,在母亲里,她是未过门的儿媳妇,是贵客,不可怠慢的。

肖晓洗好了脸,坐在餐桌边,望着一桌的饭菜,心里叫苦不叠,想起昨夜镜子里的身材,心理马上就对早饭产生了敌意,如同它们是自己现时最大的却不能公开表示敌意的敌人,她用勺子扒拉了几下碗里的稀饭,红枣,桂圆像母亲的爱心炸弹被埋在碗底下。

母亲看着她意兴阑珊的勺子,小心问:不好吃?

肖晓摇了一下头:好吃,今天早晨没胃口。

母亲过来摸摸她的额头:是不是感冒了。

肖晓说没呢,吃了几勺稀饭便好象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跑进卧室,简单化了一下妆便背着包跑出来说:差点忘了,我得赶快回家看看,中午还有同学聚会呢。

母亲追在身后说:还没吃早饭呢。

我吃饱了。说着,就往楼下跑,怕停留时间长了,母亲又不知要搬出多少典故动员她吃东西。

母亲怏怏地收拾起饭桌。

一路,急急往回奔,想着昨夜的旗袍,肖晓简直是悲愤交加,走在路上,愈发觉得自己就如饱食终日的非洲大象,因为发胖而笨重得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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