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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星移斗转,到了民国二十七年,即1938年。

深秋的阳光很好,一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骑匹白马过了大荣桥,照马屁股抽鞭,马儿甩首嘶鸣,踏着石板大道朝当年那“常家土楼”方向驰去。山势渐高,他勒马四望,但见四围田连阡陌,栋宇辉煌,濑溪河边那重檐翘角的“常氏祠堂”尤其醒目。更是心情急迫,催马扬鞭。

他驱马来到当年那“常家土楼”前时,滚鞍下马。

“常家土楼”早已消失,眼前是一座高有三丈的大墓,四周绿树环抱,隐约可见后山绿荫中的那座“跷脚土地菩萨”小庙。这大墓前立有高碑,碑文正中刻有:先妣大人宁徙,先考大人赵书林;右边刻有两位逝者的生卒年月时辰;左边刻有诸多后人的名字;碑的背面刻有“宁徙原籍福建”六个楷书大字。他知道,是晚辈们为两位老人修建的这座合葬大墓,遂从马背上的背囊里取出香烛纸钱,到墓前跪拜:

“二位先祖,常乾铭回来了,来给二老人烧高香了……”

常乾铭乃宁徙的第八代长孙,刚从美国回来。他是常氏家族第二位出国留学的后人。同治十一年,洋务运动兴起,大清国向太平洋那边的美国派出了首批留学生,他爷爷便是其中之一。那年,他爷爷十七岁,那是中国首次由朝廷公派的留洋学生,开启了中国近代出国留学之先河,预示着森严的紫禁城大门要打开了。不想,却半途夭折,原定十五年的留学期限在第十个年头便戛然而止,朝廷急诏所有留美学生返回。回国后,他爷爷才得知内情,是因了保守势力的强烈反对。他也是十七岁去美留学的,这次是他自己要回国来。而今,日寇大举进犯中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愤怒至极,漂洋过海回到故土,决心抛头颅洒热血参加抗战。离开美国前,他那会汉语的美国同学艾菲为他举杯送行:“Mister 常,您的国家正在经历战火,您为啥偏要回去送死?”他说:“我是中国人,我有责任保卫我的家人保卫我的家园保卫我的国家,死而无憾。”艾菲遗憾:“您很聪明,老师很喜欢您,您应该留在美国。”他说:“我的国家我的先祖在召唤我了,我学的是机械专业,我要去家乡的兵工厂效力。”艾菲无奈摇头,她的先祖是法国人,雍正年间,她先祖的养父贝鲁格在中国当过传教士,听他说到先祖之事,就与他说起移民填川的事情。艾菲认为,从本质上讲,那是一场经济型移民运动,从家族角度入手研究很有意思,因为,中国人的家庭观念重。可以说,家庭是中国社会的细胞,家族是中国社会的基础。他颔首感叹,如果没有这长达百年的百万移民填川,伤痕累累的四川是难以复苏的,是难以五方杂处、融合归一的。乾隆四十一年时,四川的人口已经接近千万,是明朝万历六年四川人口三百一十余万的三倍多。那场移民填川运动的移民之多地域之广是史无前例的,它的意义在于重建了四川这个泱泱大省。艾菲不置可否,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是您们当年的皇帝定的规矩。所以,您那移民四川的先祖宁徙,她所圈的土地都是皇帝的,都是由皇帝委派的王臣管理的。是吗?”他答:“Yes.”艾菲说:“美国也搞西部大移民,却是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他喝香槟酒:“您知道得不少。”艾菲说:“您我都是移民的后代,您知道的,我一直在研究中西方的移民文化,一直在研究中国的那位伟大的移民母亲宁徙。”他点头:“希望早日看到您的研究成果。”艾菲笑:“您会看到的。”

他乘船回到上海前,上海已经沦陷。思乡心切的他随了西行的难民经陆路、水路辗转到达湖北宜昌。宜昌小城满目疮痍,白发的老者、待哺的幼童、满身血垢的伤兵挤满大街小巷。武汉也已陷落,第33集团军张自忠部退向汉水设防,艰难地阻击西犯的日军。宜昌码头的船只超负荷运转,却难以运走积压的大批难民、伤兵和堆积如山的物资。他着急又愤慨,怒骂,狗日的小日本,搞经济入侵搞领土扩张,吞我中国之心不死。哼,妄想!我中华民族不可欺,我中国人是有铮铮铁骨的!是的,中国人是有铮铮铁骨的,就在他一筹莫展担心会在宜昌小城等死之时,民生公司的卢作孚坐镇指挥了英雄的宜昌大撤退,为中国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留下了永载史册的辉煌战绩。他才得以登船返川。轮船西上的途中,挤坐在人堆里的他感慨万千,想着他家先祖移民进川和此次的难民入川,他家先祖移民进川有遭人迫害之因,是为家仇;而他的跟随难民入川却是日寇入侵所致,此乃国恨!

常乾铭焚香烧纸毕,起身去牵马,一高挑素雅的白衣少女与他擦肩而过。少女将手中的一束白花恭送墓前,双手合十,虔诚祷告。常乾铭想,她定是哪位叔伯或是亲戚的后代,欲问又止,男女授受不亲。又自笑,美国可不讲究这些。过去牵了马走,他还要去“常氏祠堂”焚香祭祖。

“乾铭哥,等等!”少女跟上来。

“你是谁?”

“我是宣道欣,小时候你常逗我玩。”

他想起来,她是他先祖宁徙的仇家宣贵昌的后人,老辈子的恩仇早已化解。出国前,他很喜欢邻居家的这个宣道欣小姑娘,笑说:“真是女大十八变,宣姑娘,你长得好高好俊了。”宣道欣笑,露出两个酒窝:“乾铭哥,我妈妈说看见你骑匹白马来这里了,我就跟了来……”

二人说着下山,常乾铭感叹早先的路孔寨如今的路孔镇又有变化。

“乾铭哥,你咋有马不骑?”

“我骑马你咋办?”

宣道欣不回答,纵身上马:“乾铭哥,你上来。”

常乾铭很想上马,又犹豫:“这……”

宣道欣吃吃笑:“你这美国的留学生,还不如我这在重庆大学读书的女学生大方。你忘了,你当年还背我过河。”

常乾铭胆子大了,翻身上马,从宣道欣头上牵过马缰,催马下山。

“乾铭哥,听说你在美国有个相好,叫艾菲?”

“哪个说的?”

“你莫管,总之是好事传千里。”

“咳,这是误传,艾菲是我同学。”

“但愿。”

有宣道欣陪同,时间过得快,常乾铭并未催马,不觉来到濑溪河北岸的路孔镇,下马牵了马走。如今这路孔镇四围有不高的城墙和小城门,主城门“恒生门”上刻有“路孔镇”字样,遒劲的字体和古旧的城墙诉说着这镇子两百年的沧桑往事。“狮子门”、“太平门”是侧门,“日月门”临河。此城乃嘉庆五年修筑,是当地绅士、乡民为防川东白莲教起义的战火而建。镇内那唯一的街道改名为了河街,那条弯拐、狭长、陡峭的清石板梯道还保持着旧有风貌,泛着青光。街道两旁翻修过的房屋和吊脚楼多是明清建筑,大青砖、小青瓦、穿斗墙、长板门、木板墙、镶板窗、格子窗、抬梁柱、挑檐廊在日光下放亮。街上商贾云集,灯红酒绿。有座石墙高屋的墙基上刻有与重庆府那“湖广会馆”一样的四个字,他知道,这是他先祖宁徙和赵书林等人募钱修建的会馆。往下走,“小荣夏布庄”、“小荣丝绸铺”、“赵家大米店”、“常家煤行”、“孙家船帮”、“焦氏生化堂”、“喻门旅馆”、“雷氏饭庄”、“敖氏商号”、“小雅钱庄”、“乔大食店”、“马麻元”、“罗蒸菜”、“李艾粑”、“井水豆花”等店铺、餐馆挨一接二。店内店外的人好多,人声嘈杂。他看得出来,这些人里有做布匹丝绸买卖的,有做银钱生意的,有做水上活路的,有做苦力的,有乡下人,也有官员、职员、地头蛇和袍哥大爷。路过“十八梯”时,见大红灯笼高挂,临街的楼窗口探着妓女涂脂抹粉的脸,传出来笑骂声和轻歌声。再往下走,是“一壶春”、“品茗轩”两家茶馆,茶客们喝茶、抽烟、摆龙门阵、听说书人拍案说书。说书人讲的是宁徙老人的传奇故事。他住步倾听,直到说书人讲完才抬步走。宣道欣一直伴在他身边。他俩走过“赵家大院”不远,就看见了那座白墙黑瓦、硬山屋顶、烽火墙兜、重檐翘角、古朴典雅的“常氏祠堂”,这串架穿斗、雕梁画栋、刻石描金的祠堂左右对称,天人合一。宣道欣要跟他一起去祠堂上香,他同意。早有管事恭迎上来:“小少爷,您来了!”吩咐下人接过白马去喂料,陪同他俩进了大门,走过四方天井,登石阶进到正堂里。

正堂里,烛火点点,香烟缭绕。

正首高悬宁徙老人的画像,画像下是她的牌位。两厢有赵书林、常维翰夫妇和他们后代的画像、牌位。赵书林善终,常维翰病逝,都先于宁徙过世。赵氏族长不允许赵书林的画像和牌位进入“赵氏祠堂”。

宣道欣是第一次进入“常氏祠堂”,看见了案桌上的“常氏族谱”,饶有兴趣地翻阅。这土纸印刷的线装刻本的书边发毛,天头地角印有外粗内细的线条组成的边框,折页上部的顶框处印有鱼口。每页九行,每行二十四字,刻工精细,字迹清晰:“常维翰配宁徙,离闽填川失散,宁氏嫁赵家,其后夫上门……”她看了一阵,发现常乾铭不在身边,他已去了宁徙的牌位前焚香,就放下族谱跟了过去。宁徙的牌位前香烟袅袅,案前有个精致的木匣,她好奇地问正祷告的常乾铭:“乾铭哥,这木匣好精美,装的是啥子?”常乾铭没有回答。他祷告毕,管事端了盆清水来,他双手伸入盆里洗手。宣道欣不解。常乾铭洗手毕,满怀崇敬朝精致的木匣虔诚祷告,祷告毕,对宣道欣说:“这是我老祖宗的舍利子。”宣道欣抬眼看宁徙的画像:“是她老人家的舍利子?”常乾铭颔首低眉,小心地打开精致木匣。宣道欣看见,木匣里盛有枚拇指大的五彩舍利子,珍珠贝壳般闪亮:“啊,好美!”她知道,传说中的舍利子是修行很高的僧人自焚升天后留下的骨烬。

二人出正堂后,常乾铭说:“相传,佛祖释迦牟尼火化后,有八个国王分取了舍利子,分建了佛塔供奉。”宣道欣说:“是的,我也听说过。舍利子是僧人心目中的圣物,是佛殿的镇堂之宝。”常乾铭点头:“可我这先祖,她就是个远行万里来川置业的凡人。”宣道欣说:“她可不凡,她勇善为人,不自私不自怜不自卑不自馁,她是个非凡之人。”

常乾铭听着,潸然泪下。老祖宗那五彩舍利子和熊熊烈火在他眼前闪现,“呼呼”的火啸声刀枪声哀号声在他耳际回响。

乾隆三十七年的那个暮春夜,彤云密布,夜风呼啸,铜鼓山的大股土匪袭击了“常家土楼”。匪首叫郭奎,他是死去的土匪头子郭兴的儿子,是来为家父郭兴、大伯父孙亮和大伯母赵玉霞报仇雪恨的,扬言誓捉富婆宁徙,砍她人头祭祖。宁徙指挥家丁抵抗,吩咐老憨带领家中老小从地道去后山煤窑躲避,没有她的吩咐谁也不许出来。家丁势单力薄,被打散。郭奎为没有抓住宁徙而恼怒,率喽啰搜遍土楼内外没找到一个人。他气急败坏:“宁婆子,你跑不脱!”指挥喽啰用火把点燃了“常家土楼”,将其付之一炬。

第二天,得知消息的常光圣夫妇和在重庆经商的常光莲、常光柳夫妇匆匆赶来,面对大片瓦砾和三个家丁的尸体号啕。没有母亲的踪影,常光圣心惊肉跳,母亲啊,您老可别……母亲曾对他兄妹说过,“常家土楼”来之不易,是座具有巴蜀与闽西风情的独有建筑,千万要保护好,尤其要防火防盗,让其流传后世。还说,她要与“土楼”共存亡。立即招呼众人刨挖瓦砾,希望找到母亲遗骸,渴望母亲还在人世。他哭喊着刨挖,手指甲刨出血来。衣襟褴褛的大管家老憨蹒跚走来,跪到瓦砾前伏地痛哭,声彻四野:“终天之憾哪!老夫人,您已经进到后山的窑洞里了啊,您咋偏要独自出窑洞啊,咋偏要往火海里扑啊,老夫人呃,您不该呀……”

老憨带领全家老小从地道逃出后,躲进了后山那“跷脚土地菩萨”小庙附近的煤窑里。他不放心老夫人,独自赶回,遇见逃散的家丁护送宁徙走来,大喜,带了他们去煤窑躲避。宁徙说:“家中的什物随便他们抢,只要人在就好。”老憨说:“一家大小都在。”宁徙松口气,寻看家丁:“还好,家丁们也都不缺。”老憨点头:“我这就派人去搬救兵。”宁徙摇头:“来不及了,土匪抢了东西就会跑的。都别出去,否则,会引来土匪。我再说一遍,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出这窑洞。老憨,你再清点一下,可别漏了哪个。”说着,泪水飞洒,“宗文,我的可怜可悲的长孙儿……”独自走出窑洞。老憨又清点了一遍人数,都在。不见老夫人回来,跟出窑洞,洞外一片漆黑。他低声呼唤:“老夫人……”没有回音,他急了,担心不已,四处寻找,低声哭唤:“老夫人,老夫人,您在哪里……”转过那道山脊,走过后山瀑布和“跷脚土地菩萨”小庙,看见“常家土楼”方向起火了,烧红了半边天,大惊失色,“塌天之祸呀!老夫人,您可千万别……”快步下山。他赶到被熊熊烈火噬咬的“常家土楼”前时,见宁徙端坐在火海里。他厉声号啕,朝火海里扑,要与老夫人共存亡,却被跟来的三个家丁死死拽住。痛不欲生的他悲怆呼号:“快救火,快救老夫人,快呀……”三个家丁死拽住他,落泪看着老夫人消逝在火海里。烈火爆鸣,山风呐呐。土匪二头目带人杀了回马枪,三个家丁怒号拼杀,全被砍死。老憨没有抵抗,浊泪满面,他要活着面见郭奎,向他道明实情。他早就知道,郭兴没有后代,郭奎就是常宗文。这个该千刀万剐的混账,竟然害死了他的亲奶奶!桃子已经病故,无牵无挂的他要去与郭奎拼命。他对土匪二头目说,宁徙受了重伤藏在一处,须面见郭奎才说。土匪二头目踢他打他,他都不说。土匪二头目拿他没法,就捆他到马背上,去追赶带领其他土匪返回铜鼓山的郭奎,直追到铜鼓山的土匪山寨。老憨见到郭奎后,哭诉宁徙已亡,诉说郭奎身世,却被土匪二头目插话,说他胡言乱语。抢了无数钱财的郭奎已喝得烂醉,喝道:“将,将这个胡说八道的老,老混蛋,砍,砍了!”土匪二头目挥刀。“慢!先,先莫杀他。”郭奎喊,“老头儿,你,你回去,去给我传话,给你们常,常家那个在,在省里做大官的常光儒传话,老子要,要与他一决雌雄,要取他的人头,祭,祭祖!”老憨被驱赶下山寨,他泪湿衣衫,雇了马车赶回。

听了老憨的诉说,人们哭声一片。连后山那“跷脚土地菩萨”都哭了,人们发现,那土地菩萨的面颊上有两道泪痕般的痕迹。常光圣一边叫人去后山的窑洞接回家人,一边挥泪带领众人继续刨挖瓦砾,渴盼找到母亲的遗骸。

“爷爷,看,珠珠!”

常光圣那四岁的小孙儿从土灰里拿起颗拇指大的晶莹闪亮的黑绿色珠子。老憨接过看,惊叫:“舍利子,定是老夫人的舍利子!”大家传看,都说是。常光圣即请行家鉴定,确定是舍利子。全家人又悲又喜,做了精致的木匣尊存。常光圣带领全家朝老人的舍利子跪拜:“人可以跪天,人可以跪地,天地间最该跪的是母亲大人您啊……”

遵照宁徙和赵书林死后合葬的遗嘱,晚辈们收集了舍利子旁边的灰烬入棺,就地修建了合葬大墓。择吉日举行了隆重的合葬大礼,将不能进入赵氏祖坟而葬在后山的赵书林的棺木移来,与装殓有宁徙灰烬的棺木合葬。

不久,皮有贵老人冒死摸进了铜鼓山,没有被土匪二头目发现。他听老憨说过,定是郭兴对二头目有过交代,不让郭奎知道他的真实身世。他是夜里摸到郭奎住屋内的,当时郭奎正与他夫人共眠。皮有贵对郭奎说了真情,郭奎不信,抽刀要杀他,被他夫人劝住。皮有贵喝道:“郭奎,常宗文!我是与你养父郭兴共事过的你的老辈子,我对天发誓,老子说的全是真话,否则我会被天打五雷轰的!咳,我也不怪你,你当时还不知事。那郭兴我最是了解,他是个心毒手辣之人,我晓得,他给你灌输了不少。可你知道吗,郭兴他荒淫无度,早年就患有花柳病,他是不能生育的!”郭奎夫人听着,疑惑点头,接话说:“是呢,有次公婆吵架,我偷听见婆婆骂公公,说他乱搞女人,搞得竟然绝后。”郭奎锁眉:“真的,你咋从没有对我说过。”郭奎夫人说:“这种事我咋敢乱说。”

那之后,郭奎化装摸进了路孔寨,四下里打探,得知郭兴确实在“常家土楼”掳走了才只一岁的常宗文,扬言这小崽儿我留下了,十九年后老子要让他为我和大哥大嫂报仇,要让他成为威震一方的山大王。他终于信了,回山寨后,带了夫人出走,恢复了常宗文的本名。他夫妇偷偷去过宁徙和赵书林的合葬墓前跪拜,生下大儿子后,偷偷送到了常光圣的住处,留下封悔过信:“尊敬的二叔大人,此乃您不孝罪侄常宗文的亲生长子,跪求二叔转交我父亲常光儒大人,祈盼代为取名并抚养成人。过去的郭奎已亡,活着的常宗文也已经死了,他万般愧对奶奶大人,特送回小儿赎罪,他是常家的长孙儿……”

这长孙儿就是常乾铭的先祖常耀川。“常氏祠堂”里还是设了常耀川之父常宗文的牌位,却没有其画像。

宣道欣看常乾铭:“乾铭哥,你咋哭了?”

常乾铭抹去泪水:“我想起了好远的事情。”朝祠堂外走。

二人走出祠堂后,沿河街走不多远,出了狭小的“日月门”,悠悠的濑溪河水、耀眼的白银石滩、奇特的大荣石桥展现眼前。

宣道欣又问起艾菲来,问她美不美,他俩啷个相处的等等。常乾铭说:“你小姑娘家家的,咋老问艾菲?”宣道欣撅嘴:“人家是大学生是大姑娘了,我就要问,呃,你俩吵过架吧?”常乾铭点头:“吵过。”宣道欣急问:“为啥子?是他们西方人说的感情不和吗?”常乾铭说:“说啥呀,啥感情不和的,我俩是同学,是为了一句话争吵。”“一句啥子话?”“她说我们中国死了。”“她乱说!”“我很生气,回她道,我先祖宁徙老人说过,中国是睡着了,她醒来就厉害。”“对头,我们老师也说过这意思。你该吵她。嘻嘻,你俩就不来往了?”常乾铭笑:“走吧,大姑娘。”

二人转悠,不觉走到大荣桥北桥头的水码头。早先冷清的这里如今热闹,河里木舟行驶,码头船桅林立。岸边有不少的客栈、店铺和货仓,小贩的叫卖声不断。可见大荣桥下的白银石滩,可见路孔镇,亦可见维修过的“赵家大院”和前山的那座白塔。常乾铭扫视眼前的一切,走上了大荣桥,对宣道欣说起早先发生在这里的风雨往事,都好感叹。

二人过桥后,沿了南桥头的林荫道走。

有群人在一棵桂树下围观下象棋。

“给你说,如今路孔镇的姓氏多。”下棋的老翁说,走了步棋。“呃,第一大姓是哪家?”下棋的胡子男人问,走棋。“是常家,都晓得的!”老翁说。常乾铭来了兴趣,住步听。宣道欣紧依他身边。胡子男人问:“第二大姓呢?”老翁看棋盘:“是赵家。”举棋不定。胡子男人追问:“往后呢?”老翁走棋,不看棋盘了,如数家珍:“往后是宣家,还有敖、喻、雷、罗、乔、傅、孙、焦、马……”“将!”胡子男人“啪”地落下棋子,“哈哈,死着,来二盘!”老翁回过神来:“呃,不行不行,悔一步!”胡子男人说:“落地粘灰,下棋无悔。”老翁生气了:“你娃扭着姓氏问,却是在暗度陈仓,不得行,这棋非悔不可!”二人争执,围观者哄笑。宣道欣也笑。常乾铭摇头苦笑,长叹口气,沿了临河的小路走。

宣道欣跟上:“乾铭哥,你啷个又叹气?”

常乾铭说:“我为我先祖宁徙老辈子悲哀,她和她父亲宁德功都为路孔寨和荣昌县的复苏做了许多好事大事,可而今的路孔镇却没有一个姓宁的后人。”又说起宁徙老人来。

宣道欣听着,被深深吸引,有的事她听说过,有的还是第一次知晓。在常乾铭的讲述中,她眼前闪现出刚才翻阅的“常氏族谱”,那些凝固在族谱上的枯燥文字此时里灵性活现,无声地诉说着过去见证着历史。她由衷感叹:“宁徙老人做的那些其实是很平常的却又是轰轰烈烈的事情真的感人,宁氏才应该是这里的第一大姓。我粗翻你家那‘常氏族谱’就发现,里面有不少关于她老人家的记载。可是呢,这个世界是你们男人的世界,族谱里也只是对父系家族的记录。而宁徙老人,她才是‘常氏族谱’里的主角。”

常乾铭点头:“她本来就是主角,没有她老人家就没有这‘常氏族谱’,她老人家是得载入史册的。”

二人沿河漫步,说不完的话,竟走进了濑溪河下游的荣昌县城里。

城里人流熙攘,车水马龙。

路过县城那条热闹的中大街时,看见了相隔不远的“常氏商号”、“富康银行”、“盛才布庄”。宣道欣对常乾铭说,“富康银行”的老板是她爸爸,故意问,“常氏商号”的老板是哪个?常乾铭说,是他爸爸。宣道欣就拍手笑,说真好。

常乾铭要送她去她爸爸的银行,她不去,要他请她吃饭。他就领她去了“荣顺酒家”楼上的包厢。包厢楼窗外,可见林立的店铺和来往的行人,可见远处的绕城流过的濑溪河和水上行舟,河岸林木葱郁,白鹭飞舞。常乾铭要了荣昌米酒,点了荣昌美食卤白鹅、羊肉汤、豆豉鱼、猪油泡粑、黄凉粉、铺盖面和母猪壳。他俩都晓得,母猪壳是路孔镇的一道名菜,是用濑溪河里的桂鱼做的,吃来香软可口。两个年轻人喝酒吃菜说话,楼窗下传来朗朗的儿歌声:

大姨嫁陕二姨苏,

大嫂江西二嫂湖,

戚友初逢问原籍,

现无十世老成都。

常乾铭听着,会心地笑:“孩童们唱的是那首《竹枝词》。”宣道欣也笑:“唱的是移民的事情。呃,你家先祖移民好早,算是‘插茅秆花的’呢。”常乾铭说:“算是吧。不过,我家先祖插的不是茅秆花,插的是树枝。”宣道欣说:“都一样。”常乾铭说:“对了,你们宣家也是外来户。”宣道欣说:“我家先祖是捐官过来的,算了,不说这些。来,喝酒,我敬你!”与常乾铭碰杯。

霞光投进窗来,俩人才发现时已黄昏,都到窗边看晚霞。

衔山的夕阳把山峦和西天烧红,拉丝云从西天往这边伸展,由血红而橘红而金黄,到他俩头顶上时则是银白色了。宣道欣说:“吉兆!”常乾铭问:“啥吉兆?”宣道欣说:“血红的夕阳预示窗前这俩人的后福不浅。”常乾铭笑:“那拉丝云又说明啥?”宣道欣说:“那拉丝云起自太阳,是带来福运的,到这边时成了金黄色和银白色,预示着黄金白银,所以说后福不浅。”常乾铭看宣道欣:“你呀,胡乱解释。”宣道欣嘻嘻笑:“人家还有其他的解释呢。”常乾铭笑:“说说看。”宣道欣看天,说:“那拉丝云呢,是要,是要把这俩人拉到一起。”两颊绯红。常乾铭的脸也红,心怦怦跳,挨了宣道欣好紧。

2009年2月至8月一稿

2009年9月至12月二稿

2010年1月至4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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