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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武陵山道并非都能骑马,不少山路只有牵马步行。日头如同罩在头上的火盆,烤得人和马都大汗淋漓。进入川境的宁徙母子艰难地牵马上行,终于登上一座峰巅,将四周那迤逦的群山踩到脚下。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宁徙要磨炼儿子成才,也让他体验并牢记她和他父亲当年进川之苦。气喘吁吁的她不住用手绢擦汗:“光圣,你看,这山再高也没有我俩高。”常光圣笑:“是耶,我们站在它头顶上了。”她笑,罩目回望,缭绕的云雾间,可见那条蜿蜒的山道:“山道好长好险,我们还是一步步走过来了。”常光圣点头:“天下就没有比人高的山,世上没有比脚更长的路。”她盯儿子惊叹:“圣儿,你这话说得好,是这个理呢!”常光圣笑:“不是我说得好,是妈让儿子体悟出来的。”她疼爱地看儿子,用手绢为他擦汗:“光圣呐,你外公说过,不怕苦吃苦一阵子,怕吃苦吃苦一辈子。可不是,苦难能磨炼人的意志,做成自己要做的事。”

母子二人骑马来到那片老林。宁徙触景生情:“光圣,这就是我和你爸爸遇虎失散之处。”心里酸热,要不是那虎那土匪,也许维翰会一直伴在她身边的。母子二人骑马进了老林,两匹马分别驮着盛有两位老人遗骸的陶瓮。老林里,合抱粗的大树密密匝匝,日光从叶间透泄,林间小道铺满落叶,马蹄踏得飒飒响。宁徙想象着维翰当年为救他们母子在这里与虎拼死搏斗的情景,遗憾他竟也会变心,尽管他有种种的理由。四围是参天的古树,雪松、香樟、银桦、白杨、云杉一一闪过,炫耀着布满各种任意想象图案的身姿。她看着想,这些长年生长在荒僻高山、暴风雨雪中的大树竟这等地矫健挺拔。人生也该如此,风吹不倒,雪压不衰,深深地吮吸这森林大气。

下山后,母子俩来到湍急的乌江边,牵马随人众挤上一艘“蛇船”。船开出后,宁徙才知道,这“蛇船”只到武隆县的江口小场。袒胸露背须发花白的船老大颈子上挂着几串铜钱,恶脸挨个儿收钱。宁徙认出来,他就是当年的那个恶脸船老大,热情招呼,说了当年坐过他的船的事。船老大闷声一哼:“人多,记不得了。”向其他乘客收钱,扔过来一句话,“你那儿子被飞人抢了。”宁徙点头:“对对,我找到他了。”船老大自顾收钱:“说疯话。”宁徙说:“真的找到了!”船老大走远。宁徙叹曰:“这个船老大啊。”常光圣说:“水上人就这秉性。”

船至中流,可见山上那座孤庙。宁徙感叹:“圣儿,你和你姐姐就是在那孤庙里出生的。第二天,你光儒哥就被飞人抢了。”常光圣说:“妈,好人有好报,天灾人祸兽患都没让您屈服,我们一家人还是团圆了。”宁徙哀叹:“你爸爸倒离开了我们。”

木船顺水而下。

这一段乌江水势平缓,但见江流碧绿,岸若屏风,翠竹绵延,峰峦多姿,惜难名状。又有夏阳斜照,水雀扑翅,渔舟泛歌,薄雾飘绕,好一派迷人风光。有上行船驶来,传来纤夫的号子声:

江面水雀闹喳喳,

情妹爱我我爱她。

情妹爱我会拉船,

我爱情妹会绣花。

恶脸的船老大听着来劲,沙哑声回唱:

崽儿你听老子说,

该来姻缘跑不脱。

拉船各自小心点,

莫要下河当秤砣。

宁徙听着,会心地笑,这些在风口浪尖讨生活的水上人渴盼美好姻缘呢。倍思书林,倍思家人,渴望早日回到家里。两位老人的遗骸寻到了,自己与书林的婚事得办了。“过滩口了,坐稳当些!”船老大高喊。话音刚落,木船闯进险滩,时而飞至浪尖时而跌落浪谷,乘客皆惊。宁徙心子发紧,担心儿子安全,生怕失落两位老人的遗骸,紧搂儿子紧护盛有两位老人遗骸的陶瓮。有惊无险,木船驶过了这道险滩。常光圣惊道:“好险!”宁徙后怕地:“是险!”

乌江乃硬闯过武陵山和大娄山而成,险滩密布,有“九滟十三峡”,只下游的武隆县就有八峡八十九滩。

“蛇船”在江口小场停靠。宁徙问船老大明天下涪陵不?船老大头摇成拨浪鼓,不去不去,我家就在江口,明日要吃喜酒,我幺儿子结婚。常光圣问还有其他船下去没有?船老大说,不晓得,也许有也许没有。喝叫全都下船。宁徙母子只好将行李、刀具和两个陶瓮分别捆牢在马背上,牵马下船。二人牵马登石梯进到江口小场。小场不大,显得冷清。宁徙看天色还早,翻身上马,说,儿子,再往下走就是涪陵城了,我们走一段算一段。常光圣点头,翻身上马。

母子二人驱马前行。

出江口小场不久,便是盘桓陡峭的沿江山道,上山下山又上山,不觉天色渐晚,夜幕降临。母子二人下马歇息,吃米饼喝山泉水充饥。天高云淡,月朗星稀。宁徙咬了口盐蛋,目视夜空,思念起生育她的闽西和巴蜀这两个故乡,轻声哼唱:“吾祖挈家西徙去,途经赣州又乌江。辗转跋涉三千里,插占为业垦大荒。被薄衣单舔盐蛋,半袋干粮半袋糠。汗湿黄土十年后,鸡鸣犬吠谷满仓。”常光圣动情:“妈,你把这移民歌唱得好全……啊,不好,有老虎!”面色骤变,抽出腰刀。月色下,一只老虎悄然而来。宁徙大惊,操起五尺长刀。那老虎住步,没有声息,舞动爪子。人兽对峙。宁徙、常光圣大气也不敢出。空气凝固。躲不过的一场生死搏斗。

宁徙借月光细看那虎,体形不大:“儿子,是只小虎,赶跑就行。”常光圣点头:“妈,你护马,我来对付!”宁徙转首看马,两匹拴在树干上的马儿悠闲地啃着夜草。宁徙生奇,怪了,老虎来了咋马儿不惊?再看那虎:“儿子,像是人披了张虎皮呢?”常光圣借月光细看:“嗯,好像是。”持刀上前,喝道,“你娃莫披张虎皮吓人,老子不是吃素的!”挥动腰刀。宁徙持五尺长刀跟上来。那虎调头便跑,竟立起身来跑。“是个披虎皮的贼子!”宁徙穷追。那贼跑着,身披的虎皮滑落地上,回身捡虎皮。月色下,宁徙看见了那贼人惊恐的脸,啊,好面熟,是他?又否认,不会的。喝道:“贼人休走!”那贼撒腿飞跑。宁徙快步追赶,欲生擒那贼。那贼猛然转身“刷”地扔过一把匕首来,宁徙躲闪,匕首擦她身边飞过。常光圣俯身拾起匕首。那贼钻进了密林。

宁徙母子追进密林,早不见了那贼踪影,宁徙想起马背上驮的两位老人的遗骸,担心丢失,叫了儿子原路返回。后怕地想,要是真遇见老虎咋办?要是这贼人武艺高强咋办?要是还有其他贼人咋办?赶紧招呼光圣上马赶路。走着,常光圣驱马前来:“妈,你看这匕首上刻的字!”宁徙接过匕首,对了月光看,匕首上刻有“恭赠宣贵昌大人”七个篆字。难道真是大贪官宣贵昌?怒顶脑门:“这狗日的也会做了强盗?”常光圣怒道:“他是比强盗更坏的大盗!”

母子二人骑马走出密林,顺了山路南行。

苍山茫夜,山路崎岖,马蹄踏碎一路月辉。

宁徙心子发痛,咳,哀莫大于心死,宣贵昌啊宣贵昌,难道你这个混上高位的大官也会做了强盗!想起儿时的事情。那是在闽西老家望月岭的乡场上,场上有家“月光酒店”,她和常维翰、宣贵昌去“光顾”过。那店主的儿子傻头傻脑,人称傻子,他做的闽西鬼糕很好吃。大人们说,鬼糕是七月半鬼节的必备品,形呈三角,是用山上一种青草的绿汁染进米粉皮做的,馅料有香菇丁、竹笋丁、香干丁、肉丁、菜末。大人们说,做这鬼糕各家都有祖传秘方,唯“月光酒店”的傻子做的最好吃。傻子只管赚钱,不管鬼节不鬼节,天天都做鬼糕卖。他们三个小孩都喜欢吃鬼糕,她和维翰家的老人不给他们零钱,嘴馋的她和常维翰就决定智取。月色下,她去跟傻子说笑,挡住傻子视线,常维翰就趁机将鬼糕揣进怀里,之后,三人便到暗处分吃。宣贵昌身上时常都有钱币,要去付钱。常维翰说:“贵昌,你是傻子呀,偷来的不用付钱。”她笑说:“贵昌哥,你那钱留着给我买根簪子吧,我的头发长长了。”宣贵昌还是去给傻子付了钱,也给她买了根银簪子。她好高兴:“贵昌哥,你是个大好人!”而就是这个她当年称之为大好人的人害得她一家好惨。人啊,咋会变得这么坏,变得这么狼心狗肺!更觉要严加管教后人。

逃走这贼是宣贵昌,他拼命逃出密林后,躲进了老溶洞里,心怦怦跳。见鬼了,咋会遇见了她!她身边那汉子是她那儿子常光圣,那年,他在小荣村见过他。庆幸自己跑得快,否则会被他俩砍了的。看着钻进老溶洞的月辉映照的如神似鬼的乳花石,他哀然落泪,宣贵昌啊宣贵昌,不想你竟会落到如此地步。

他和常维翰均被削职罢官遣返回原籍,出大牢时,只有岳父大人的管家来接他,给了他银票,叮嘱他赶紧离京赴闽,说是怕事情有变,说是圣命万不可违。他只好返回闽西老家望月岭。当年,他为捐官家产荡尽,去到父亲的坟头哭拜,埋怨父亲害了他。拜毕,踩了月光回家,路过乡场那“月光酒店”,想喝杯小酒。大热的天,两鬓花白的傻子店主在露天摆有木桌,比屋里凉快。他一屁股坐下,叫了傻子端来卤菜、白酒,独自吃饮。吃喝一阵,才发现邻桌那人面熟,竟是常维翰,大惊,抽身欲溜。“宣,宣贵昌,你别,别走,坐过来。”酒色满面的常维翰喊他。他强笑,知道躲不过武艺高强的常维翰,只好端了酒菜坐过去:“是维翰老弟啊,不想你也在这里喝酒。”常维翰已经喝高:“我,我去给家父母上,上坟回来,就来这里吃鬼糕,喝,喝夜酒。”常维翰提到鬼糕,他就想起儿时的事,酸肠热肚,大口喝酒。月亮很圆,洒下银辉,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那个月夜,叹曰:“维翰老弟,你我现今都是庶民了,你,我,还有宁徙,我们三人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我们和解吧。”常维翰没有吱声,自顾喝酒。他哀然,猛灌酒,头涨,眼前一片朦胧的银白,还喝:“来,兄,兄弟,温一壶月光下酒,你我毕竟兄弟一场,就喝,喝他妈个痛快。”狂饮狂笑,“哈哈,归去来兮,不想我堂堂朝廷要,要员,竟沦落为庶民了,哈哈,庶,庶民。”常维翰饮尽杯中酒,盯他:“宣,宣贵昌,你狗日的,连,连庶民也不配。”他嘿嘿笑,喝酒:“对,对的,我狗,狗日的不配。”常维翰说:“你知,知道庶民的来,来历吗?”他摇头:“不知道,你,你知道?”常维翰喝酒:“战国以前的‘百姓’,是指有,有姓氏的人。‘姓’这个字呢,分,分开就是‘女’和‘生’。女人生了儿子,就,就有姓。那黄,黄帝的妈住在姬水边,就姓姬。舜的妈住在姚虚,舜就姓姚。那,那时候,子不跟父姓,黄帝就给,给他的后代赐了十二个不,不同的姓。”“啊,十二个!”“对,十二个,那,那时候,但凡有姓的,都,都是王公贵族,‘百姓’乃是‘百官’。平民是不知道他老,老祖宗母亲住哪里的,他们的老,老祖宗没权没势,够不上称,称‘百姓’,只能称,称‘黎民’或‘庶民’。”“这,这样啊,庶民是最低的了,难道我,我也不配?”“你不配,你只配,配做鬼民,你,你该死!”

傻子要关店门了,怒脸吆喝他俩走,他俩就你搂我我搂你走出店门。二人一路酒话,走到常维翰家那土楼前。泓玉一直在门口等候,扶了常维翰进土楼,赶叫花子般呵斥他滚。他就向常维翰挥手,趔趄着回到宣氏族长家里,这族长是接替他父亲任族长的,是他父亲的患难好友。

酒醒后,他万般思念还在重庆的妻儿和家产。他老丈人赵宗终还是东窗事发,就在他返闽后不久也被关进了大牢,他和他妻儿都失去了靠山。他打点行装,怀揣余下的银票,告别了族长西行,他要去接妻儿。不想,他行至这大山道时被土匪抢劫,只给他留下条内裤。他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为了求生,只好抹黑脸或是披虎皮吓唬路人。抢得酒肉就虎吃豪饮吼叫壮胆:“兽怕人,人怕兽,人兽人兽,兽就是人,人就是兽!”白天尚且好过,夜里胆战心惊,祈求老天保佑,抢个大户,凑足盘缠赶紧离开这鬼地方。今天夜里,躲在暗处的他见一男一女牵马走来,都穿着不俗,心里高兴,大户来也!不想竟是宁徙母子。

他狠扇自己耳光,骂自己不是人,狼嚎般哭,哭声在老溶洞里回响。

他把一切全都看淡,只求早日见到妻儿,变卖全部家产,领他们回闽西老家望月岭去过庶民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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