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继续感慨：“朕争了半辈子，回头一看，父亲没有了，兄弟没有了，妻子也没有了，守着万里江山，只能困守九重凤阕——你也看到了，朕就算从大明宫搬到汤泉宫，都要被骂个半死。”

可能是气氛太伤感，社尔竟然感到鼻子发酸，决定将请假的事情缓一缓，留下来陪伴这个寂寞的可怜人。

但是皇帝在倾诉之后很快收起了伤感这种不适合发生在皇帝身上的情绪，开始关心臣工们的疾苦，主动提出社尔可以在中秋节后休假三天，以便参加火祅祠的“秋祀”活动，只要记得回来之后跟朕讲讲现场的热闹境况。

——听说胡人信徒们祈福时不但要烹猪宰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一些修行高深的教徒还会当众刺肚割舌、自剜双目、铁钉贯舌，然后取火参拜平复如初，以示祆神法力无边——这么热闹刺激的事，朕怎么可以缺席呢？

于是社尔越发觉得眼前的男子很可怜，眼前仿佛出现了另一张很落寞的面孔，躲在车帘后面无比幽怨还故作淡然的说“长安一定还如十年之前一样繁华”。于是害的社尔行程推后一天，冒着随时被宫廷密探发现的危险在陌生的长安城无头苍蝇一般赶着马车乱走，听着建成不时说一句“我记得这里有一家酒肆的，正宗的剑南烧春，哈！还在啊”之类的很傻很无聊的废话。

当然冒一点险成全好朋友今生最后一个愿望——当然不是临终遗言，但是以后不会再见面了于是分量也差不多——还是值得的。事情很完满，如果建成没有在顺势布局把社尔诓进去之后还要去灵州见这个刚刚被出卖的朋友的话。

但是当那人的弟弟在自己面前做出这样一幅幽怨而淡然的表情，社尔选择性遗忘了在得知那个家伙摆了自己一道之后居然还敢去灵州见自己时的悲愤，迷迷糊糊的答应下想办法带他出去透气的事情。

然后迅速兑现了承诺，在八月十六的中午将微服的皇帝送到了火祅祠“秋祀”活动现场。

社尔原先还担忧皇帝久困樊笼里一旦恢复自由会一飞冲天一鸣惊人，但是很快发现李二公子有着丰富的翘家经验，十分配合的完成了整个计划，在现场也没有做出什么惊人之举，除了坚持要尝一尝“爆肚”之外没有做出任何令随行的护卫们为难的事。

所谓爆肚就是将牛肚切成丝，在滚热的大锅汤中烫熟，材料随处可得而且没什么技术可言，但是口感鲜嫩爽脆，配了韭花酱别有一番风味。而且稍冷即回生，必须马上吃掉。所以皇帝陛下想吃爆肚并不容易——皇宫里没有爆肚，御厨们对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街边小吃是没有兴趣的。

但是皇帝和可汗全都严重低估了自己的辨识度和影响力，不到一刻钟就被一大群认识或不认识的各界人士团团围住。尽管社尔急中生智告诉大家皇帝陛下微服出宫体察民情，请大家配合保密，但是“天可汗也在这里”的消息不胫而走，成功引发一场骚乱。

还好那一天没有发生刺杀之类的恶性事件，皇帝登上原本用于祭祀的高台向臣民们挥手致意，并同现场观众亲切交谈，饶有兴致的参加了几项群众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之后才在众护卫的簇拥下带着匆忙赶来的太子起驾回宫。

回宫之后见还惦记没有尝尝爆肚，并有些得意的解释“能活着回来说明朕还算治国有方……”,但是太子和众大臣均是脸色不善也就很知趣的就此打住。

但是被皇帝纵容了十几年的言官们战斗力是不容小觑的，胡人官员们和百姓称颂皇帝仁爱的奏折和万民书很快被淹没在一片讨伐声里。

从皇宫守卫措施的漏洞百出到皇帝本人的行为不检点无一不是攻击目标，但是社尔却是言官们嘴里的罪魁祸首和名副其实的众矢之的。

——“火祆、摩尼、景教等“化外淫祀”又被胡人们带入，在天朝国都公然立祀祭典，如今连皇帝都跑去“亲临其祀”……这将给世道人心带来何等毁薄！本来汉贼不两立，夷狄之有君不及诸夏之无也，天子对蕃人已然过于优渥，致使堂堂天朝胡风浸染，周礼日衰，而陛下不思悔改，依然故我，赞兴邪教，信用蕃酋，大唐亡国不远矣！”

========================道与术=============================

谏议大夫出手果然不同凡响不负圣望，一下子将事情上升到大唐生死存亡的高度，拨云见日亮出社尔这个靶子，为正在绞尽脑汁思索从什么角度劝谏皇帝而不被记恨的同僚们指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朝中大臣云集而响应。

于是英明睿智的皇帝陛下感到一个头有两个大。刚开始的时候还态度端正的认错，表示朕是虚怀若谷闻过则喜的，并听从了群臣建议对明面上的主要责任人阿史那社尔下诏严厉批评一番，斥责未能恪尽职守及时制止皇帝的不当行动云云，但是落到实处的处罚不过是责令思过罚俸三月而已，而且事后很快找了借口赏赐财物若干。

皇帝雷声大雨点小的处罚行为很快引起朝臣们的剧烈抗议，并讲起列为“宠信番酋”罔顾大唐兴衰的罪证之一，群情汹汹要求皇帝悬崖勒马。

就连长孙无忌都参与进来，更别说侯君集了。皇帝十分诧异一向政见不同的大臣们何时变得如此同仇敌忾，这帮人哪次朝会不是吵得不可开交几乎赶上东市西市的菜贩子啊。

就在太子试图劝谏父皇为了江山社稷暂时忍痛割爱稍稍冷落一下布都可汗的时候，他的父皇一直似笑非笑把玩手上的玉扳指，听儿子声情并茂的朗诵完被张玄素润色过的演讲稿之后问了一句：“太子可知道什么叫做乾纲独断？”

太子很诚实的回答师傅没教过，只讲过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龙椅上的父皇笑的神秘莫测：“那就好好看着——君臣相处之道，可不只是一句话那么简单。”

当天下午皇帝召见房玄龄杜如晦，听取关于该事件的分析评论，当场摔了一个茶杯。

两天后召见长孙无忌，首先亮明立场：“朕要保社尔”。然后放软了口气让无忌站到自己这边“无忌你来帮我吧，你看朕被魏老头欺负成什么样了！”，最后敲桌子：“朕知道你想干什么！国家大事是用来争风吃醋的吗？无忌你个混账！”

躲在屏风后面的承乾看见舅舅的脸色瞬息之间由黑转红又变白，步履沉重的离开皇宫。

又过一天在朝堂上宣布了一系列人事变动，或升或降或调，几个骂战的主力人物马上开始各忙各的。

朝会之后马上召见魏征，晾了他一会才淡淡开口，仿佛再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朕是不是对你们太好了？”，然后将长孙无忌的态度和盘托出，也不等魏征表态就打发他回去了。

而侯君集则是眼看着几天之内朝中风向大变，灰心失望之余仍是力战，似乎是想要引起皇帝的注意。

但是皇帝像是忘记了这件事，对仍在穷住不舍要求严惩罪魁的声音置若罔闻，在一片噪杂中起驾前往汤泉宫避寒休养去也。泡温泉之余不忘问太子的感想收获。太子扭捏半晌，就在皇帝快要失去耐性的时候终于大着胆子讲出见解：“御下之道，儿臣只看到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逼之以威，诱之以利。”

皇帝笑笑：“也不错了。不过你说的都是术，算不得道。还有吗？”

承乾又犹豫一下，补充道：“儿臣还看到了制衡。”

皇帝又笑笑：“派系平衡历朝历代都在搞，算不得新鲜。能玩群臣于鼓掌之间的可不一定是好皇帝，前朝隋炀帝就是个中高手啊!皇帝关键是要看天命的，可是什么是天命？师傅跟你讲过没有？”

承乾认真回答：“师傅常说民心所向即是天命，儿臣深以为然。”

皇帝微笑点头：“不错。”，忽然想起一事，随口问起：“师傅有没有讲过隐太子为什么会败？”

承乾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