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尔不记得母亲长什么样子，但是据处罗可汗本人讲，其实社尔的容貌像父亲多一些。
所以老人们的话其实应该理解成“社尔王子可真像个雪山仙女啊！”
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形容词。
很多年以后，在四面透风的含风殿里，皇帝跟金发将军的闲聊中无意说到了雪山仙女。社尔叹道：“其实草原上谁都不愿意见到仙女。”
皇帝问“为什么？”
“因为见过仙女的人都死了。”
皇帝好奇道：“仙女很凶吗？”
社尔摇头：“因为仙女很美，见到仙女的人会一直看一直看舍不得离开，忘记回家就在山上冻死了。”
皇帝笑道：“原来是红颜祸水的意思——仙女没事住那么冷的地方做什么，若是住草原上，就不会有人冻死了。”旋即推翻了自己理论，继续笑道：“要是那样的话，草原上的勇士们就要为她打破头了！”
社尔感觉对方笑的很欠扁，忍不住辩解：“其实仙女自己又有什么错呢？都是他们太贪心。”
皇帝怔住，旋即想到社尔的母亲就常常被说成“雪山仙女降落在草原上”，刚才的话一定刺到了他的疼处。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不久社尔就告辞了，只留皇帝坐在原地看着美人远去的背影发愣，喃喃自语：“是啊，他自己又有什么错呢，都是我太贪心。”
当年李建成走进自己的营地也许只是一场死中求活的赌局，但是几年下来，两人竟然生出几分知己的情意。也许这唯一的知己今生都无缘再见了。就像自己再怎么痛恨呼延浩，也不会眼看着族人被杀戮，他再怎么痛恨现任皇帝，也不会让大唐陷入危机。所以分道扬镳不可避免。
李建成派出的信使只有一路没被拦住，可是已经足够扭转乾坤。
社尔望向西北，回想临别时候的对话。
当时两人喝着社尔从宫里带出的剑南烧春，都有些醉了。
“我不后悔，只是觉得对不起史万宝，终究还是害了他的社尔。”
社尔一拍桌子：“什么他的社尔，难道因为他为我死了，我就是他的？”
建成叹息道“这是两码事，社尔你还不懂。”
那时社尔的确不懂，但是后来懂了，懂的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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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尔在灵州接到密报的时候远在长安的皇帝也在读一分密报，征北大元帅李靖的六百里加急。其实密报已经送来有一段时间了，早在社尔进京后不久，李靖就上密折解释改变作战计划的原因，随信附带之前接到的线报——一块卷成小团的白绸，密密匝匝写着蝇头小楷。皇帝仔细将它抚平，拿出社尔感谢皇帝赐婚的奏折，仔仔细细的核对，描摹那一勾一划，仿佛看到小时候，大哥握住自己的手一笔一划的教写字。
社尔的字体并不像刘文静方正古拙，即使还有些青涩，难掩天然一段风流，虽比不上虞世南他们，也颇有看头，足够羞煞一大帮靠门客幕僚捉刀代笔的将军们。
于是莫名的想到了元吉。四弟的字也是大哥把手教的，他模仿大哥的笔迹几乎可以乱真，但是世民总能一眼就认出来，但是社尔的字明明没有刻意模仿，偏偏带着那种熟悉的感觉：气韵这东西，模仿不来。
皇帝对着奏折发呆，忽然发现罗士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门口，顿时吃惊道：“小士信你来做什么?”，但是说完就想抽自己嘴巴，明明是自己叫他来的！
而罗诚并没有理会皇帝的尴尬，脆生生的回答：“臣来请示陛下要不要接见国舅。”
“无忌也来了？”
“国舅说他也是奉召进宫。”
皇帝擦汗道：“这个朕记得，只是没想到你们来这么快。”
无忌进门想要说什么，皇帝先发制人道：“无忌你要见朕还要通报的吗？别整天藏着掖着的。”
无忌低头装死，罗诚扫了他们郎舅一眼，不紧不慢开口：“不知陛下召臣等进宫所为何事？”
皇帝立刻严肃起来：“叫你们来帮我参详一下——最近事情多，朕脑子有些乱。你们想到什么就说，这里没有别人。”又头疼似的敲着脑袋：“朕这会不敢找魏征，侯君集自己也是一脑门子官司，现在满朝文武，就你们两个还算清醒。再说你们知道的多，考虑的周全些。”
无忌本来已经抬起头，听到最后一句又低下。
罗诚脸色微红却没有躲闪：“陛下能做此想天下幸甚！百姓幸甚！臣等……也幸甚。”
无忌表示“臣附议。”，然后拿出一个小本子。
皇帝接过，无奈道：“无忌你能不能别每次都是做完了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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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微型朝会在皇帝陛下的主持下取得圆满成功。最后身为文臣的长孙无忌主动承担了秘书任务，先行离开将会议成果整理出来供皇帝参阅。于是殿内又只剩下两个人。罗诚看着桌上的奏折，神色黯然：“原来他写字也这么好看。”
皇帝笑眯眯的挡住桌案：“小士信你这几年大有长进，过不了多久就能独当一面了！”
罗诚不理会皇帝的马屁，一本正经道：“谢陛下夸奖。只是臣仍然认为现在的情况很危险，长安防守空虚，实在很被动……”
“朕也知道不妥当，所以才叫你们来参详嘛！那个，无忌又不懂打仗的事，幸亏还有你来提醒朕。”
罗诚看一眼殿外确定国舅已经走远了，没听到皇帝陛下的信口开河——堂堂神箭将军的儿子，即使人家是文臣，好歹也跟着陛下东征西讨打过不少硬仗的，你居然说他不懂打仗，骗鬼呢！——于是小士信再次落败，看着面不改色的皇帝闭口不言。
皇帝也觉得做的有些过了，有些尴尬的摸着下巴：“阿诚，我跟无忌的事，你知道的是不是？”
罗诚笑道：“陛下本来也没打算瞒着谁吧？”
皇帝表示很苦恼：“但是无忌……唉！脸皮太薄了，当年朕不小心走漏消息，他差点就自杀！到现在八九年了，还不怎么理我。”
长孙无忌自那之后就辞去了所有实权官职，仅仅保留了开府仪同三司、司空、司徒的虚衔，不上朝不开府，只是闭门读书研究刑律，即使皇帝皇后传旨也很少入宫，基本上与世隔绝。
罗诚暗道陛下当真也太“不小心”了，在朝会上昭告群臣了都，让人家怎么活？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的。于是再一次的意识到自己的修为还没有到家，想也不想就为国舅辩解：“国舅身后可是一大家子呢，也就我这种没家没业的敢跟着你没脸没皮。”
“我以为堂堂正正摆出来了就没有别人说嘴的余地——再说，那个时候朕刚刚当上皇帝实在有些狂妄。”，皇帝自我检讨一番，仍是不甘心：“可是事情已经那样了，无忌仍是遮遮掩掩的，好不气闷！”
“陛下以为，这种事情算是堂堂正正吗？”
皇帝一时语塞。
罗诚不等他回答继续说道：“臣以为不是！就算皇后想要我的命，那我也得认了！同僚们以为我是以色事君，我也无话可说！”
皇帝蒙住了，脑中炸雷响过，想起去年魏征的劝谏：“臣以为陛下宠幸罗将军，还是低调些的好。”
当时皇帝皱眉道：“原来你魏征也这么凉薄，昨天还是‘阿诚’，今天就是‘罗将军’！”
魏征仍是一张锅底脸：“臣只是要提醒陛下，一时欢愉可能会毁掉一位国之栋梁。”
皇帝仍是不以为然：“难道上了朕的床，栋梁就变佞幸了？”
魏征声色俱厉：“陛下怎么保证，天下人不这么想？积毁销骨啊！”
凤眼当中水气氤氲，小士信的身影渐渐有些模糊。皇帝幽幽的看着眼前人，声音轻柔，仿若水底摇摇的水草：“阿诚，你跟我，后悔吗？”
罗诚不知道皇帝为何要问这个，但还是一如既往说了实话：“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