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学校当局对这次自发形成的爱国聚会态度甚为暧昧。一方面，再三呼吁同学们回去睡觉，多次重申抗议要采取合法合规的形式。另一方面，又为大家摇旗呐喊创造条件，指示后勤部门通宵供电。

姜书记风尘仆仆赶来，后面跟着一脸严肃的几个辅导员，还没到食堂门前的海报栏就急匆匆问：“各班班长呢？马上通知现场机会，主要干部也通知参加”。

“我操，赶紧的！”江洋听见隔壁班同学传话，赶紧把牌一扔，披上衣服就往下跑，尹维、瞎子、蒙俊还有钱进也都紧随其后。

抗议的口号还在继续，群龙无首的队伍演逐渐秩序井然，基本上按院系分为几大方阵。其中以法律系最为积极，恨不得马上就扛起大旗徒步向市区进发。

刘大妈粗略点了一下名，然后恭敬地请姜书记训话。

姜书记威严地扫视一番，非常严厉地指着人头攒动的操场：“看看，看看，都是哪个系哪个班的？是有组织无纪律。这不是爱国，是添乱，是折腾！”

“确实不像话，这哪是爱国，简直是添乱，是折腾！”刘大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

“你们去抗议？想过没有，这将是严重的外交事件！我们政法大学的学生，本来就更应该懂得什么是依法办事，依规矩办事，谁批准你们去抗议了？！”姜书记一气说完，唾沫翻飞，“别像某高校一样，名义上追求自由，实际上就是散漫，就是自负，傲得忘乎所以！”

“大家暂时都回宿舍休息，啊！”刘老师找准时机插进来，“一旦有了消息，学校肯定会第一时间告知大家。”

“抗议？胡闹！”姜书记眨巴眨巴眼，挥舞着右手，“各班班干部赶紧清点人数，哪个班出问题，我拿全体班干部是问。”

等姜书记一行转身离开，江洋就一边走一边扯着嗓子喊：“经法2班同学马上回宿舍，别给我找事，也别给你自己找事！”

“小子，今晚你丫别瞎跑，知道你是唯恐天下不乱。”瞎子把我拉到楼梯处很严肃地嘱咐我，“这种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

江洋给胡雅洁交代了几句后，又召集了一班人马开始扑克战局。我和瞎子躺在床上，嘈杂内外皆有，入睡已无可能，各自拿一本闲书翻着。

窗外杂乱的嚷嚷声突然被盖住了，一个尖利的女生压住了整个场面：“亲爱的同学们，北大清华以及其他院校的兄弟姐妹们今天已经走上街头，我们政法学子也不能没有觉悟，也不能拖了后腿。我们是法学最高学府，不能丢掉追求公平公正之精神。

“同学们，今晚属于我们，希望大家积极支持，我们争取今晚就能能组织起有形的队伍，为其他兄弟院校的学子加油助威。”

寂静的昌平夜空，刺耳的喇叭声响彻寂寥的校园，悲壮而略带哭腔的煽动让人热血沸腾。

“血债血还，以牙还牙！”校园再次燃烧，口号声一浪高于一浪，弄得人心痒痒。

“一群煞笔！”江洋拿了一把臭牌，拿窗外抗议的人出气，“就是吃撑的，没事干打牌也比扯嗓子喊强！”

我本来特想偷偷留下楼去高呼几声发泄发泄，听他这么一盖棺论定，思索一下因此而成为“煞笔”范畴很不划算，于是又心有不甘拿起书，但是心思早就飞到人声鼎沸的楼下。

羞答答的校广播台终于出面，适时传来北大、清华等打前锋学校的凯旋战果，喇叭里引经据典，声音越来越有底气，哀怨的动议实际上是鼓动，似乎不上街游行就愧对政法学子的头衔。

青春最容易冲动，也最容燃烧，血气方刚本身就是一种破坏力。一旦引导不够或粗暴拦截，可能会井喷造成灭顶之灾。

那个不眠夜，不仅学校领导，而且整个高层也该神经绷得紧紧的。

凌晨，广播台欢悦的声音划破天际：“亲爱的同学们，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游行示威已经获得政府批准。我们将把政法大学展示给其他兄弟院校，展示给北京，展示给全世界。”

广播稿写得够烂，除了一遍又一遍号召大家一早就赴使馆区示威，而且还不厌其烦地宣读政法大学的校训，一副不上纲上线就会死的样子。

瞧我这大学，被一系列荒诞之事给搅得苦不堪言，好不容易才诸事摆平，才发现和高干子弟绑到一起生活，比苦不堪言要惨烈百倍，简直就是痛不欲生。

我极度压抑，江洋傲慢地扫过透明的我时，尹维轻蔑地冷笑时，我都有心脏要撞破身子、大脑要爆炸一样。听见可以参加游行示威，我找到了可以充分发泄的途径。

我躺在床上蠢蠢欲动却又不敢说出来，脑海里一次次幻想万人游行的大场面，举起的右手、如雷的抗议声，那场景对我来说爽极了。

眼前有海一般的红旗在飘扬、挥舞，兴奋不断冲击我的大脑皮层，我想在头上绑上红色布条，我想在衣服上写满对美帝国主义的诅咒。

半夜时分我终于控制不住，突然翻身下床想找一根水笔在t恤上写字，由于动作过大，吓得江洋、尹维不约而同惊醒过来，瞪着血红的眼睛，支起半个身子紧紧盯着我。直到确认我尚属正常状态才又重新倒头入睡。

一大早，江洋就被钱进揪起来去系里开会，大概内容是安排如何去美国大使馆抗议事宜。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岂能错过？我也马上爬起来收拾打扮。

但是江洋带回来的消息让我大失所望，大意就是非党员同学一律不准参加：“姜书记再三强调，抗议也得体现政法大学的风格，学校是培养政法人才的殿堂，不能无组织无纪律一窝蜂就上。党员同志觉悟比较高，因此本次游行仅限于党员参加。”

“怎么进城？自行前往还是统一组织？”蒙俊问到很实际的问题。

“学校提供班车，8点半准时在喷水池前出发，请参加的党员按规定上车，听从指导老师的安排。”江洋站在楼道大声宣布。

我闷闷不乐地游荡在大字报的海洋，看着被风吹得东一片西一片的抗议海报，心里空荡荡的像丢了宝贵的东西。

食堂门口的海报栏中，鲜艳的大红叉子蛮横地架在“美国鬼子”几个大字上，四号楼里有人在招呼着：“赶紧出发，别让大家等，班车准点出发！”

学生党员们雄纠纠气昂昂迅速向喷水池涌去，看得我心里直痒痒。我觉得作为法律人才，拒绝非党员同学前往简直就是对身份的肆意剥夺。

我开始愤愤不平起来，开始绞尽脑汁寻找任何可以补救的机会。也紧随着学生党员的脚步赶往南门集合点，我时刻准备着一旦允许非党员同学前往，我就第一个冲上班车。

“齐荣！”看见他慢条斯理从图书馆方面晃来，我看见救命稻草般迎上去，“大家都去游行了，你不去么？”

“我靠，你以为我脑子进水了？神经病才去！”齐荣还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样子，但说话时却像被打了鸡血，火气总是很大。

在他的世界里，除了偶尔打打牌，最大的爱好就是追女生，不仅是基于爱情，也是基于肉体，那眼神能把女同学的衣服看透。

最终班车还是满载而去，我眼睁睁看着，难受极了。我在学校游荡到大约10点时，校园里早已空寂一片，我还不死心，又转了一圈后终于认命，垂头丧气往回走。

如此声势浩大的大手笔，未能亲自参与其中实在遗憾，我为此耿耿于怀，觉得所学的知识与此相比毫无意义。想到这些竟然有些伤感，情不自禁心酸起来。

“高丨潮丨，丢魂了怎么的？”瞎子一声狂喝将我从极度郁闷中拽回来。

他把衬衫扎进裤子里，把皮带风*地露出来，特有领导风范。这种打扮让我在政法大学迷恋了四年，但始终没有体验过，既没有像样的腰带和衬衫，也没有勇气这样做。

“班车全都开走了！”说到痛心处我就失落起来，“还是你们党员吃得香！”

“我靠，上级的话你也听？昨天说不让去，今天倒贴着派班车送。再说了，谁规定群众和共青团员就不能爱国了？要想去，哥带队，走吧！”瞎子大手一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不都是自费掏点车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