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当“温馨夜话”播出我那篇寻找姐姐的文章时，宿舍里闹哄哄的牌局尚在进行，我把耳机的声音调到最大，试图盖住牌场上的吵闹。高阳的声音通过电波柔柔地传来，轻轻敲打我的灵魂。

夜晚是人最脆弱的时候，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你才会褪掉虚伪的面具，面对真实的自己，追问过去，拷问灵魂。这么多年来，我对姐姐的记忆早已模糊，这些文字在音乐的配合下，就像一把崭新的刷子，掸去了蒙尘的记忆，往事渐渐清晰，和姐姐短暂生活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全部用上心头。

听到大约三分之一的时候，我的觉得鼻子开始发酸。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刻意逃避回忆，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潜意识中早已看透了结局——茫茫人海，我该到何处寻觅？

应急灯把墙壁照得晃眼，我侧身靠里，用枕巾紧紧握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来，无声的抽搐让我身子不时颤抖。当高阳最后重复我的通讯地址时，半条枕巾都全部湿透。

姐姐，这也是弟弟所能做的全部努力了，无论如何，希望你能够听见。

第二天外语课，我脑子一片空白，晃动时很痛，就像被掏空一样。好像过了半个世纪我才熬到下课铃声响。出门的时候，我看见清风站在走廊边上，远远朝我招手。

“晓浩！”她声音怯怯的，“你下课了？”

“你怎么在这里？都好差不多了吧？”我怕同学看见我们在一起，一边往偏僻地方走，一边看着她的右手。

“没关系的，就是脱臼，好得差不多了，都快两个月了。”她满不在乎的样子。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还是注意点，别又再受外力碰撞啥的，二进宫那就受罪了。”我还是很不放心，这丫头大大咧咧的，总让人捏一把汗。

“晓浩！”她还是怯怯地说话，欲言又止，“我昨晚听广播了。”

“哦。”我应了一声，这有什么奇怪？大一的学生除了听广播还有什么娱乐活动？当时最流行的就“温馨夜话”、“浪漫情歌”几个经典栏目。

“我哭了！”她不好意思地低头，“特别感人，我希望你能尽快找到她。”

“十多年过去了，没有一点线索，就当是死马当活马医，算是帮我妈完成一个愿望。”这是实话，我只是做力所能及的努力。

“不要放弃，心诚则灵，会找到姐姐的。”清风眼圈红红的，瞥我一眼又飞快盯着远处。

不知道怎么跟清风道的别，只记得临走时她塞给我一块蛋糕：“上次记得你在信中提到过你的出生日期，今天是你的生日，早上刚去南大街办事顺便买的。祝你生日快乐！”

我就那样木头木脑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白花花的阳光刺痛双眼，我的灵魂就像已经出窍，耳边没有往日的喧嚣，眼前的风景失去色彩，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经过传达室的时候，阿亚跟我打了个招呼，说有老乡找我。随后张家全就笑着从传达室走出来。

“老乡，半年多不见了！”阿全脸上挂着笑，稚气已全然不见。

“你都忙什么去了？今天一起吃饭吧！”我下意识把蛋糕往身后放。

“先聊聊，一会儿再说。”阿全说话酷酷的样子，一点也不像第一次见面。

“六月份又该考试了吧？自学考试挺难的吧？”我偶然耳闻过一次，据说考得很细。

“岂止是难，简直是变态！”阿全一摊手，“无所谓了，走一步看一步，操不了那么远的心。”

我虽然不认同他的说法，但我没有说。我总觉得男人不应该自暴自弃，更何况，既来之则安之，再变态也有人通过，只要努力了就应该会有收获。

“我和几个同学盘了一家录像厅，生意刚刚开始起步，我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如果闷了就去我那解闷，如果我不在，说是我老乡就行了。”阿全说这事的时候眉飞色舞，“当然，你同学啥的也可以帮我拉拉，我请你吃饭。”

“你是不打算认真学习了吗？”我终于还是不想昧良心糊弄，我觉得真要这样，他这人真的就废了，要挣钱时间还长着呢。

“老乡，没有退路了，得自己养活自己。”阿全的神色有些黯然，不过只是那么一瞬间，“很多成功人士也不见得都读大学，呵呵，说不准以后哥们我也是大款呢。”

我尴尬地笑笑，不知道该怎样说服他，于是换一个话题问：“你喜欢北京吗？”

“北京？”阿全愣了一下，“不喜欢这个地方，多脏啊！”

“可是你为什么不离开这儿？”我很纳闷，虽然他曾说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但为何不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城市呢？

“我在找一个人，找到他以后，我就会离开的。”阿全眼睛望向前方，眼神里有那么短暂几秒的迷茫。

“找哪个？你的亲人？”我情不自禁想起姐姐，“你有线索吗？”

“我有线索！”阿全挤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笑，没有完全回答我的问题。

“有线索就好，迟早的事！”我觉得这一点阿全比我幸运。

“吃饭去吧！东门外蜀院，我请你！”阿全没接我的话茬，而是不由分说拉着我往“堕落一条街”走。

“就在我食堂吧！便宜，蜀园多贵！”我和他拉扯了好一会儿。

“嗨，你跟我客气什么？乡里乡亲的。”阿全比我高半头，右手搭在我肩上，“哥们我做生意了，还缺那几个饭前？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起来吃馒头，哈哈。”

阿全带我参观了一下录像厅，位于“堕落一条街”的北侧，位置还凑合，面积虽然不大，但还是隔出了四个房间。我去的时候，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孩正在拖地，屋子显得很干净。

看见阿全领我进去，直起身子跟我打招呼，主动让出一条路。自考学生管理不严，由于招生过猛，很多人都没有宿舍，阿全就住在客厅旁的小屋子里。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商住两用。

在蜀园二层，阿全点了一大份酸汤鱼，一盘农家小炒肉，外加一个萝卜皮，又另加了两瓶啤酒。凉菜刚上来，这家伙就打开话匣子：“人生之路都是自己选的，不能怨任何人！”

这句话是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但是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没头没脑的，看样子才几杯啤酒下肚，按道理来说不应该犯迷糊。咱不懂就不问，赶紧低头吃饭。

“老乡，其实你见过我父亲！”阿全又突然抛出这么一句话来，“你们坐过他的车！”

“坐过他的车？”我满脑子搜索，“难道他爹是大巴车司机，专门跑贵阳到大方县长途？”

“哈哈，看你小子记性真差！”阿全笑着往我碗里夹菜，“当时你们不是去贵阳没赶上车吗？送你们去贵阳的就是我爸爸。”

世界真小！我吃惊地看着大嚼萝卜皮的阿全，怎么都没想到那位好心人的孩子居然在千里之外跟我吃饭。但是我还是有一个问题无法理解，任何父母都以自己的孩子为骄傲，可是当时那位叔叔啥都没说。

“对了老乡，这次回家你没说我的情况吧？”阿全脸红红的，眼珠子都血红血红的，看起来很吓人。

“答应你的事肯定不说！你多吃点菜吧。”我给他夹了一块鱼。

“其实说不说都不重要了，我父亲那么聪明的人，我一走他肯定就知道我的路已经堵死了，因为全大方县就录取一个政法大学的正规学生，那就是你，其余的都是冒牌货。老头子是生意的，脑子灵活得很，呵呵！”阿全笑得让我难受，菜都不想再夹一筷子，心里难受。

“那你在这里找什么人？”我觉得阿全向我隐瞒了很多东西，忍不住还是要问清楚。

“没啥事！我就随口一说。”阿全仰头吞下一大口酒，站起来拍着我的肩膀，“老乡，我特别佩服读书人，你别跟咱们镇丢人，以后有啥困难，找老乡帮忙。”

（第九十一章完）

看来还得分两次贴才行，呵呵，老抽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