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我和瞎子照旧去找了个教室自习。这家伙整个晚上都保持一个姿势，就像一团肉窝在狭小的座椅上，一动不动的时候，背影很像一头大熊。

瞎子家庭条件不错，虽然刚开始多少有些势利，但属于遵纪守法爱好学习那一类善人。晚自习上，我喜欢每隔一会儿就出去撒尿，随便让自己溜达几分钟。他则使劲憋尿，争分夺秒学习，等到守门的大爷扯起嗓子喊锁门锁门时，他才会恍然大悟站起来，拿起水杯猛灌几口。

昌平的夜晚很安静，如果没有风沙，会显得极有风情。就像夜幕中的政法大学，如果没有那些蝇营狗苟，也应当高大而神圣，也应当庄严肃穆和不容亵渎。

春风拂面，行道树下的灌木丛中有小虫在唱歌，女生宿舍传出爽朗的笑声，喷水池前，常有情侣卿卿我我，生活的气息中紧紧地围绕全身。但是一想到回宿舍就面对乌烟瘴气的牌局，心情就会变得很糟糕。

“都快十点半了，牌局应该不会继续了吧？”我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使劲摇晃着灌得昏昏沉沉的脑子，跟在瞎子屁股后面明知故问。

“按惯例该收场了，不过也不排除有例外，斗得兴起肯定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春季的夜晚，瞎子话锋一转又变得理性而平和，“不尊重人确实可恶，但是他们也该有人情味的。”

不过江洋他们再次让瞎子失望了，刚到楼道就听见鏖战声。我推开闹哄哄的宿舍门，第一眼就看见垃圾桶里堆满的饭盒，空气中弥漫着油味烟味和难闻的臭脚丫味，混合着一股劲往脸上扑来。

瞎子说到做到，不动声色地把书往床上放，和颜悦色地看了看尹维的牌，悠闲地哼起小调，端起脸盆去蒙俊宿舍串门。

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表情帝，将心情全写在脸上的人，将书包放在书架上，一声不吭坐在床沿发呆。本想着安静地收听“温馨夜话”节目，看架势又该泡汤了。

“我有点累了，要不今天晚上就到此结束？”陈崇大概是看见我疲倦的脸色，主动提出结束战斗。

“那可不行啊！中午饭输给你们了，今晚夜宵得让你们埋单”尹维马上站出来反对，将纸牌洗得哗啦直响。

“那我就再打三圈！”陈崇犹豫了一下又去拿牌。

瞎子在外头转悠了半天，又晃晃悠悠端着盆回来，满以为能够上床睡觉，却没想到热脸碰了冷屁股。牌场依然硝烟弥漫，瞎子还是不动声色折腾好一会儿，看见大家还没有要散场的意思，笑嘻嘻地赔着小心说：“今天学习累了，都这么晚了，要不到此结束？”

尹维瞅了瞅江洋，停顿了几秒钟，把牌往桌上一扣，通情达理地说：“好吧，把战场移到钱进宿舍吧！”

“好主意！”江洋站起来拢牌。

几个牌神把报纸“哗啦哗啦”卷起来塞进垃圾桶，大声讨论着打牌套路去了钱进宿舍，随后就是一阵刺耳的拖动桌椅的声音。

“蜗牛这孙子又要遭殃了！”瞎子一边弯腰擦脚，一边幸灾乐祸地说。

“你听！齐荣齐大情种也参加了！”我侧耳听了一会儿，特八卦地问，“那谁下呢？”

“当然是钱进下！”瞎子很是不屑地撇撇嘴，“牛尾巴一抬就知道要拉屎，别看他在咱们宿舍闹得欢，在自己宿舍他还是很讲究形象的。”

洗漱完闲聊片刻，宿舍灯准时熄灭，校园又异口同声发出惊叫，乱七八糟的叫骂过后，宿舍的应急灯就陆陆续续亮了起来。

“你说说到底打牌有什么意义？几个大活人一整天都不挪窝，光坐在这里就能乐此不疲？”我无法理解纸牌作为一种消遣，至于这样卖命地玩吗？

“那我得先问你，学校到底提供了什么娱乐项目，这破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既没有网络也没有电视，连最基本的通讯工具都没有，自娱自乐而已。”瞎子很是通情达理地问，随后又拉长声音无奈感慨，“难为那些精力充沛的和吃饱了撑的！唉——”

瞎子挨着床就呼呼大睡，我继续辗转反侧，看看时间差不多十二点，就轻轻翻出地摊上新买的收音机，将耳机戴上，准时收听“温馨夜话”。

我很喜欢节目开头部分的音乐，喜欢高阳平静如水的语调，喜欢听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喜欢听欲罢不能的相思苦恼，喜欢听互相欣赏却不敢走近的无奈情感。

当这些故事通过电波传进耳鼓，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置身于故事中，想起高中时代的单相思，心情就会极度郁闷，或者莫名地刺痛。

有时候也情不自禁想燕燕，无法抑制思念她，幻想和她牵手在十三陵水库旁散步，徜徉在政法“鸟坑”旁的牡丹园。也会想起梦一般的瑶瑶，想起模糊的姐姐，想起很多记忆中留过痕的人。在卸去面具的深夜，思绪天马行空。

当然，清风也会挤进脑海，短短半年多，我和她竟然有那么多啼笑皆非的交集。燕燕和她纠缠着我的记忆，到最后我都无法分清我到底爱谁，抑或都没有爱过，对他们那种欲罢不能的情愫，也许只是感谢她们勇敢地敲开我紧闭的心扉。

动情之处也会落泪。年轻就是一幅干净的画，既有纯洁的臆淫，也有假想的浪漫。那时候的眼泪莫名其妙但却情真意切，眼泪是成长的礼物。

“高丨潮丨！快起来，谁在敲门！”瞎子迷瞪着在上铺叫唤。

“你说什么？”“温馨夜话”正听到精彩处，我极不情愿拔下耳塞。

“半夜三更的，谁会敲门？应该是蜗牛这孙子过来避难了！”瞎子觉也不睡了，兴奋得反常，索性从床上坐起来。

“二位爷，收留收留我吧！讲究睡一晚上，小弟求求你了！”门刚开一条缝，蜗牛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挤了进来，嬉皮笑脸地朝我抱拳作揖。

“半天不作答，你大爷的装哑巴？”瞎子从上铺伸出手来，狠狠地拍在蜗牛的头上。

“瞎子大爷，看在我水深火热，就不要再落井下石了。”蜗牛还是一幅痞子状，游口滑舌地继续打趣，哪像受了委屈。

“老子看你蛮开心的，赶紧死出去，我们要休息啦！”瞎子随手从书架上抽出《党的知识》，朝他扔过去。

“这帮鸟人，妈的，说要打通宵，我别想睡觉了！”蜗牛一本正经起来，一筹莫展的样子反倒很是有趣，就连发脾气都慢条斯理。

“你不是买了帘子挂床头了吗？”瞎子靠在床头打哈欠。

“那还不是钱进看书太晚，不得已才去买的，那也只能遮光啊！”蜗牛先很委屈诉苦，一会儿又装得愤怒无比，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在我们宿舍无所事事地溜达，时不时随手敲打书桌、衣柜。

“我就说嘛，一个大老爷们，没事挂啥帘子？又不怕走光！”瞎子恍然大悟的样子。

“你就认了吧！大仙们刚从这里出去！”我总结陈词，躺下去继续沉浸在温馨的浪漫故事中，不再理睬蜗牛的唉声叹气。

（刚贴漏了几句）“喂！”蜗牛突然很神秘地凑过我跟前，“钱进最近在看练气功的书，任尚也老来宿舍，你说钱进这人一向闷声发大财，属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类型，我就不理解他为什么热衷劝大家练功？”

瞎子就跟废话似地说：“不懂就问，不懂就别问！”

第二天早上，我被收音机咯得难受，坐起来拔耳机，看见蜗牛可怜兮兮地蜷缩在尹维的床头，“呼哧呼哧”梦得香甜。瞎子上去使劲捏了他屁股一下，这哥们才“呀”的叫唤一声，一个激灵坐起来。

（第九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