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终于回到久违的老乡,一草一木都那么亲切,我把北京特产都分发完毕,这才掏出我的宝贝学生证。
父亲把学生证拿在手里端详半天,笑得合不拢嘴,好奇地打听着政法大学和最高人民法院的关系,问我去没去毛主席纪念堂,有没有亲眼看到总书记。母亲大字不识,也凑上来摸摸材质,评论上面的照片。
一如保存我的录取通知书那样谨慎,父亲也将学生证锁在最结实的抽屉里,闲下来的时候就翻出来仔仔细细看个遍,发出莫名其妙的笑声,脸上的笑容满是憧憬和彻底的放松。
乘母亲高兴,我把给电台写信找姐姐的事一五一十向她做了汇报,老人眉头舒展很多,说去了大城市就是办法多,这要在农村,想都不敢想。吃晚饭的时候,她还自顾自去神龛下跪,点着香祷告了好半天,请求神灵保佑姐姐能够尽快找到。
父亲高兴,喝了点酒,我滴酒不沾,喝点可乐。
我也附带着浅浅提了一下我和清风的故事,母亲听了很高兴,尤其是看见清风的照片,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她说有了媳妇当女儿养着。父亲则谨慎得多,和我推心置腹聊了很久,总体意思就是说并不反对我在大学谈恋爱,但是一切还是以学业为重。
农村过春节,家家户户都要杀猪。每逢杀猪,邻居都要差小孩子来请,孩子们很淳朴,啥也不会说,也不怎么说。很害羞的样子,就那么低头笑着候在你身边,不去不行。
东家请西家邀,要不就是很多村民来拜访。三分之一是来问长问短打探外面的世界,三分之一是慕名而来求我替他们喊冤,剩下三分之一则是带孩子来请教学习方法。
单独留给家人的时间非常少,是用我妈的话来说感觉刚到家,寒假就“嗖嗖”溜走,我又该踏上北去的列车了。
偶然翻看她叠得整整齐齐的家书,虽然她大字不识,但基本上能够按照先后顺序进行排列,我就忍不住落泪。
从贵州返校后不久,北京就开始了一年两度的沙尘暴,黄沙吹得遮云蔽日。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味,嘴巴里偶尔还有牙齿磕见细小泥沙的声音。
从宿舍的窗户往外看,阳光惨白惨白,爬山虎干枯的枝条耷拉在堆满尘土的玻璃上,整个军都山只能隐约看见轮廓。
沙暴对于姜书记来说不值一提,用他的话来说,这是上天赐给政法学子最好的磨炼机会:“年轻人嘛,总不能老在顺境中成长,尤其是独生子女,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能承担起祖国复兴的重任!?”
每天早晨六点半,肆虐的风沙也无法遮挡住高音喇叭里姜书记激情不减的跑步动员,稀稀拉拉的脚步总能让他眉开眼笑。
“老爷子是虐待狂吗?做做操就行了,跑什么步?风沙这么大,简直就是吃饱了撑的!”尹维一边跑一边抱怨。
“据说老头以前是军人,喜欢用军人那套来管咱们,这不是侵犯休息权吗?呵呵!”有同学在旁边打趣。
“我呸,满嘴的沙子,回去怎么能安心睡觉啊?风沙真大!”江洋恭恭敬敬送走刘大妈,很夸张地往地上吐唾液。
顶风跑步的队伍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姜书记终于良心发现,很难得地笑笑说:“解散,明天继续,这是考验我们政法人才的最好时机!”
闻见解散的命令,大家无不欢呼雀跃,迅速如鸟兽散,瞬间全部消失在各个公寓楼。
从球场返回宿舍途中,瞎子像神经病一样拽住我,嘴角往启运体育馆前面扬:“小子,得有点追求了,看看咱们的团总支第三副书记,那样子多虔诚!”
“他们在干吗?练气功?前面牵头的不就是《人生哲理》课上出尽风头的任尚吗?”看着宽阔的场地上一群人正在比划,我不解地问。
“练功!这你都不知道?你真够孤陋寡闻的。据说这玩意儿可以强身健体活血化淤,好像全国各地都在练,我回老家,看见附近公园里从早到晚都在练习。”瞎子朝我笑笑。
“人真不少!你这么胖,为啥不去练习练习啊?”我半开玩笑地对他说。
“你当我是神经病?老子身体健康思想单纯,吃得下睡得着,从不做那些欺上瞒下蝇营狗苟的勾当,无论是体格还是心灵大爷我都是非常健康的。倒是你这小子像三寸钉,去练习练习说不准还可以再拔高一点。”瞎子立即进行反击,把我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钱进这小子还身兼数职啊!”尹维推门进来就使劲叫苦,拍打完劳改服,哼哼唧唧和衣斜躺在床上,懒洋洋的样子,“据说还要担任政法大学练功站副站长了,真能搞!”
“那站长是谁啊?”陈崇边脱鞋边很感兴趣地追问。
“任尚!就是《人生哲理》课上经常发言的那小子,语不惊人死不休,隔壁班的,说话慢条斯理满腹经纶,适合担任站长!”江洋把劳改服胡乱地挂在旁边的衣架上,漫不经心地拨弄自己的头发。
北国之春虽然不那么美,总是以沙暴漫天的冒昧方式来叩门,却大风也带来了勃勃生机。稍不注意,站在窗台上远望军都山,绿色就已一点点泛起。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心情莫名大好!经过了半年多的锻炼,我基本可以操起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流畅地谈天,希望在胸膛中一点点地升腾。
熬过了严重的家庭依赖症,我开始喜欢这个远离城市的弹丸之地,并且下决心将把昌平当成自己的家园。面对大学生活中梦想与现实的落差,我也开始能够坦然面对。
新开学第一天,宋航就乐呵呵递给我一叠厚厚的信件,这让我欣喜万分。信件很杂,来自杨洪迟来的新年祝福,有刚好与我错开的家书,有燕燕平淡如水的问候。
我依然是洗净手,虔诚地剪开信封,小心翼翼把信纸抽出来,然后一板一眼铺平,唯恐让它有皱褶。
找了个安静的角落,认真读着父亲的来信,每当我在政法大学遭遇挫折时,我总能大段大段地记起这些信件的内容。
“小浩,读了你的来信,你所遭遇的挫折我很理解,我也能切身体会你对公平、公正的质疑乃至失望。不过我想说的是,今后的生活中你还会遭遇很多不公。因此,灰心丧气丧气大可不必,自暴自弃更是可笑。
“助学金本身不就是钱吗?古人称为‘阿堵物’,说来说去就是身外之物。它可能确实对我们农家贫困子弟来说很重要,但设想一下,当初我们抱着求学之心千里迢迢北上时,不也从未想过会有助学金吗?区区助学金不过就是一锤子买卖,何必为此分散学习注意力?
“助学金以及其他很多事物,其出现本身就具有偶然性,我认为不该被眼前的利益蒙蔽了双眼。我认为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必然属于你的东西却硬被活生生地抢走。当初你执意要报考这所被你誉为公正‘梦工厂’的重点大学学校时,你的抱负绝非这些蝇头小利吧?!
“健康的人生观才会有积极的生活态度,抛弃这些偶然的羁绊你才能大踏步前进。以前从不想在你面前提及家庭的困难,如今,你已经是大学生,我觉得你有能力来和我们平等地讨论家庭了。说句实话,各种学杂费的确压弯了我们的腰,不过难关不也顺利通过了吗?我们还年轻,能够为你们支撑起求学的天空。
“现在贵州大力提倡种植烤烟,你和你弟弟都在外上学,粮食种一年能吃三年,我和你妈准备把家里的大部分土地都种植烤烟,年底又有一笔不小的收入。钱财如水,有进有出大抵能够保持平衡即可。
“你曾经是我们村,我们镇乃至全县的榜样。你的刻苦和踏实,还有的出息都为我们全家争取了无尽的信用,这是一笔用之不尽的财富,即使家中资金周转不开,邻居街坊从来不会拒绝向我们借钱。所以,小浩你必须记住,善良是前进的根本,不管你以后从事何种职业,一定要记住,要善待身边人,要帮助善良之人。
“我和你妈现在身体还很硬朗,再支撑十年八年绝对没有问题,如果你能够争气上进,即使你继续攻读硕士博士,我们照样能够给你选择的空间。
“上一封信中,你曾给我说过想要去勤工俭学的想法,我和你妈表示强烈反对。在这里,我们很认真很严肃地和你讨论此事。首先,我不会上纲上线谈什么报效国家这样的空话,我只想让你明白你的身份——学生,千辛万苦拼出老命才敲进法学最高学府的学生,如果不是迫于无奈,我绝不同意用学习时光去换取微薄的生存费。
“我曾被‘文丨革丨’剥夺了大好的青春年华,切肤之痛依然历历在目。你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攀比的孩子,鉴于北京生活费用比较高,每月给你邮寄的生活费可能有些紧巴巴,我和你妈妈商量过了,从下学期开始每月多给你100块。还是在家的那句老话,出门在外该花要花该用就用。
“我还想告诉你,作为一个年轻人,无论思想上还是境界上都应当积极追求进步,你说会在适当的情况下积极争取入党,这点我举手赞成……。不过还得注意,年轻人不要急于求成,不属于你自己的,千万不要刻意索取,这样只怕你收获的是无尽的苦恼。
“最后,说说你所受的委屈。被人怀疑告密,可能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他人的无礼,另一方面是你的自卑。自卑不是你的错,但是不要让自卑影响你的学习和生活,自卑只是过去给你的标签,你面对的是未来。因此,踏踏实实做事,坦坦荡荡做人,走自己的路,任由别人去评说。
“我之所以把这些话放在最后说,是因为我觉得它微不足道,你说呢?”
我拿信的手不断地颤抖着,久违的泪水一再模糊我的双眼,我低头任由泪水滴落在地上。流过泪之后,全身像卸下重担,我深深地呼吸,眺望远处的苍山,握紧拳头告诉自己要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