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高丨潮丨,照片冲洗出来啦!”瞎子从门外带进一股冷风,他迅速把外套往床上一扔,把照片抽出来给我,兴奋不已,“快看看看你,这样子特像个落魄的小偷!”
我硬挣扎着爬起来接过照片,确实有些落魄。大概因为天气较冷而且天空也灰蒙蒙缘故,照片有些模糊不清,我缩着脖子靠在山腰一个指示牌上,像一只寒冬中的山鸡。
指示牌上有鲜艳的字迹:“注意防火防盗!”目前流行的“防火防盗防师兄”,大概蓝本就出自于此吧。
虽然有些窝火,不过我对这张照片爱不释手,这是我在北京的第一张影像资料,倍感珍惜。欣赏良久,郑重其事地在后面写上“景小浩,1998年摄于北京香山”。
我把颜色尚不理想的枫叶涂抹上红色墨水,晾干后与照片小心翼翼夹在厚厚好几页信笺中。仗着自己从此有了公费医疗,生死都有学校垫背,不顾外面北风正冷,兴匆匆跑到邮局把信寄回老家。
周一大早,我爬起来酌字酌句给刘大妈写请假条,请齐容带到办公室后,我就雄赳赳昂昂开赴北门外的校医院。
天空依旧阴霾,环境很压抑,但是我终于找到了一种真正归宿感。没有用命打拼过,没有经历过大喜大悲,感受不到这种踏实。所以弹丸之地的昌平校区也亲切万分。
我紧紧攥着拳头,告诉自己,从现在开始,政法大学将是我皈依法学的剃度之地,她将留给我四年的青春来雕刻时光。高中时看过了太多大学里发生的催人泪下的感人故事,我想也有这样一场刻骨铭心的记忆。
走在光秃秃的宪法大道上,两边的球场没了昔日的喧嚣,一片萧条。嘴巴裂得厉害,在寒风里还隐隐作痛,扁桃体已经顶住咽喉,老有一种异物感。奇怪的是,额头也滚烫得灼手,而我生病极少会发烧的。
“护士,你好,请公费医疗需要交多少钱?”我挺直了腰杆,一幅主人公的模样,还没有进门就大声冲门口的小护士嚷嚷。
经过她的时候,我没忘记向她道谢。
“嗨,是你啊?都办妥了吧?公费医疗五毛钱挂号就行!”小护士脸更黑更粗糙了,不过看起来还是非常可爱。
我顺利地挂完号后,得意洋洋地给小窗里那张白得吓人的脸送去一个胜利的眼神。心想,当初看你们的时候,就像债主一般,现在我有学籍了,我也公费医疗了。
得意忘形之间,高烧似乎减退了一半。我等在“耳鼻喉”科室外,情不自禁就咧开嘴巴傻笑,撇开右腿悠然自得地摇啊摇。
我手里紧攥医疗证,仿佛捏着一张开往幸福天堂的通行证。
“景晓浩?”女大夫拉上口罩例行问我,“哪儿不舒服?”
“扁桃体发炎!”
“把嘴巴张开。”大夫一边吩咐我,一边给镊子消毒。
“哎哟,我天那,你这都化脓了,化脓性性扁桃体!很严重啊,怎么搞的?这么多天斗干嘛去了?你也真行,扁桃体都肿大得把喉咙都给堵住了,你自己不知道吗?!”我刚张开嘴,就把女大夫吓一跳。她像没有见过世面的农妇般一惊一咋。
“习惯了,每个月都会发炎。”
“那可能需要手术切除,你先去化验再过来找我吧!”大夫“唰唰唰”龙飞凤舞一番,打发我去化验。
这年头,大部分医生都喜欢咋咋呼呼,非要把你吓得魂飞魄散方才罢休。不过,扁桃体炎我太熟悉了,我并不害怕,她如此大惊小怪倒是让我犯嘀咕。
“有那么夸张吗?恨不得口罩后面的嘴巴都张得比我还大,还不就是为了多给我开药吗?那你就开呗,我现在不怕了,从现在开始我的医疗费用都管报销,谁怕谁啊!”我心里这么想着,乐滋滋道谢。
化验单出来后,白细胞比较异常,化脓性扁桃体引发高烧。不过医生并不按照我的要求开药,只是随便给我开些简单的药物就把我打发出来:“你先回去服用,记得饭后用温水冲服,这药对胃伤害较大,注意别吃辛辣的东西,多餐少食,多流食,好好调理就没事!”
“大夫,能不能给我注射肌肉?我吃药不管用的。”我又提了一次要求。
“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先回去服药看看效果!我是医生就要听我的,哪有病人指挥医生开药的?你要觉得药不好就自己买去啊!”女医生眼袋一提,站起身来就抽身出去。
我闷闷不乐地摆弄着印制有“政法校医院”的纸药袋,一声不吭,慢腾腾挪到大厅,心里憋着一肚子火。
不知道是发烧引起幻觉,还是因为心理作用,我一直听见后面有人叫唤我的名字。我频繁回头,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病人坐在凳子上。真是糟糕透顶。
我的两次建议都被大夫拒绝,我的自信心从云端跌落地面,主人公的自我感觉一下子就消失了。出门的时候也懒得跟小护士打招呼,闷闷不乐拐回宿舍区。
围着“尿坑”百无聊赖转了几圈,我突然心生一计并紧锣密鼓实施。看看四下无人,我把刚才大夫开具的对炎症没有任何效果的药丸都扔进“尿坑”,稍加平复心情后,又一次鬼使神差走向医院。
在路上,我把刚才医生写在治疗本上的“天书”全撕掉,有些做贼心虚地迈进医院大门,迎着小护士狐疑的眼光,迅速挂了号,赶紧跑到另外一个诊室候诊。看见没人关注我,心脏才逐渐平缓下来。
这次运气不错,另外一个男性医生尚存怜悯之心,在我的提议下,他若有所思,最后还是“唰唰”提笔给我写了一张单子,让我去找注射科大夫作青霉素皮试。
这下心不再疼痛,吃亏的却是屁股。
注射青霉素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她虽然比门口的小护士漂亮很多,但打针的技术却不敢恭维。
我刚有些羞答答地褪下外裤露出小半个屁股,她就触摸、消毒、注射一条龙服务,堪称兵贵神速,那一阵扎下去,疼得我差点跳起来。
事后得知,这大小姐刚从卫校毕业,来政法大学校医院实习时间还不到三个月。
青霉素之疼,只有尝试过的人才有发言权。我强忍着屁股的痛,一歪一扭走出大厅,怀抱一大盒注射用的青霉素药瓶,“叮叮当当”碰在一起甚为开心。
那股计划得逞的高兴劲,根本没法用准确的语言形容,就好像自己占了多大便宜一样。
我怀疑我那灿烂的笑容很夸张,否则门口的小护士不会那么困惑。我扭着屁股走出了老远还能听她自言自语:“今天怎么老遇见怪人怪事?真是让人莫名其妙。”
水土不服初现端倪,打那以后,我的扁桃体就保持每月发炎一次,前后折腾一周的纪录。在手术切除之前,这个规律从未被打破过。
我到现在也无法弄懂,为什么公费治疗下来后,我的咽喉就开始周而复始地发炎,在没有医疗证的那三个月,它却乖乖地潜伏起来?
是上天在保佑我吗?是母亲在为我祈祷吗?无论如何,这多少为我省下不少钞票。
北京的第一个冬天特别冷,大概与当年的气候异常有关。夏天是百年不遇的大暴雨,冬天就寒冷肆虐。
现在回想起来,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的,也很难相信自己仅凭一条秋裤外加还有一件廉价毛衣,就这样稳稳当当地度过了数九寒冬。
看见别人穿得暖暖和和,一副数九严寒不畏惧的样子,我就有些自卑,看见钱进跟谭心穿戴整齐时尚,在雪地上打雪仗,心里更是隐约不平衡。
好在隔壁班还有比我更贫穷的同学,他好像来自陕西农村,身体非常棒,冬天也穿得不是那么多。
每次我冷得鼻涕不知不觉会访问鼻尖时,他都是哼哼唱唱端起冷水从头上泼下去,然后又哼着京剧面不改色从水房出来,光着膀子穿一条颜色褪尽的裤衩,屁股上的补丁非常显眼。
每当看到这个场面我就难过,不过我被他的乐观和自信所折服。
瞎子也曾告诉过我,说这小子每天只买馒头,下课后抢在其他同学之前到达食堂,就着免费汤咽把馒头咽下去。想到这里,我的心里依然还是一阵一阵地发颤,感觉到自己其实也很幸福。
幸福是什么?幸福可能真的与身份无关、与身价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