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蜗牛从塑料袋里拿出牛奶,自顾自大声地吮吸着,像是下了很难得决心:“既然熊哥都知道,我就实话实说吧!我是好人,最开始也不想搅合进去的,可是到后面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大家都捞,我为何不跳进去捞一把?”
“老子真的很鄙视你!跟贫困学生抢蛋糕?”瞎子脾气也不小。
“我刘兵说句良心话,而且对天发誓,我当时就计划着,如果争取到助学金,我就请大家全部搓完。”
“真鸡巴乱,乱透了!”瞎子叹气。
“哎——”蜗牛喝干最后一口奶,欲言又止的样子,“对了,二位爷,你们得用人格担保千万别把这事告诉别人,否则我就没法混了。谁要是嘴巴不严说出去我就跟他绝交。”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跟个娘们似的。”瞎子对他一向不客气。
“钱进的申请书全是谎言,我看见过他父亲。他们父子聊天时我还听见老爷子着急回去,说单位上还有事情要处理,说他弟弟上重点高中需要活动活动。”蜗牛扭头看看周围,又进一步压低声音,“他父亲根本不是什么双眼失明,弟弟南下打工也是子虚乌有。他轻轻松松就弄到那么多现金,我能不动心吗?更何况我也是为了打抱不平,才想着乘机在浑水中捞点小鱼苗的。行了!我的犯罪纪录如此,你就去鄙视吧!”
“你说的都是真话?”瞎子像撞见鬼,抓住刘兵的肩膀,重复问了好几次。
“骗你小狗!谭心也不缺钱,她还有寻呼机呢!穷人买得起呼机吗?我搅合搅合,好歹也是为人民群众办点好事!”蜗牛又抖了不少猛料,他试图说得很幽默,但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在幕色深沉寒风咬骨的秋夜,我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夜空,不寒而栗。
我说过,这仅仅只是残酷青春的序幕,当大学美好前程梦想还没有绘制完毕时,另一张灰色的大网已经铺天盖地而来,将无辜者、无助者遮盖得严严实实,现实将梦想摧毁。
愤怒没用,痛苦没用,唯有充耳不闻方可安心。十余年过去了,而立之年,遇见无法理解的现象,遇见无法化解的困难,我都会操着京骂,告诉自己那就是命运。
但是十三年前的自己,很傻很天真。以遥远的贵州农村为起点,怀揣崇高理想,仰望着政法大学校徽上两个辉煌无比的天平。抬头看着天空,从不注意脚下的路,跌倒了都不知道疼。而且从不放弃奋斗,坚信依靠努力可以公正地收获。
短短两个多月,我经历了大喜大悲,见识了真真假假,品尝过相思情长,在懵懂中飞跃式成长,开始体谅到双亲们在社会底层的人生磨难。
我虽然头顶着穷人的标签,但我却是他们用血汗钱拼出来的骄傲!
我从不忌讳对别人谈及自己的穷人身份,贫穷并不像衣裤,随便洗洗就可以干净。贫穷是一种身份,与生俱来而且经常世袭。
但是,贫穷也有权享受阳光!贫穷也有权获取救助。可惜当初的自己却无法忽略骨子里或多或少的那点面子和尊严,被动地等待着,最终一无所有。
一方面,面对诱惑,无法不心动。另一方面,固守传统,于羁绊之中苦苦挣扎。这种纠结,只有经历过的人方可理喻。
对于齐荣他们,只要没有违法违规换取物质基础,我始终理解并同情他们,不管他们的行为如何怪异。因为我深知生存之难。
苦闷无处可说,看着班上个别助学金受益者花天酒地,我就把对生活对人性的想法都写在信纸上,然后埋进书架的小说集中,等到心平气和的时候将其付之一炬。
12月初,北京的天气渐渐寒冷起来,领到58元补贴款后还是高兴了半天。去商店一气买了30个信封和一板邮票,剩余的钱揣在裤兜,踏实而满足。
“小浩,咱们去昌平南大街逛逛吧!听说这边东西挺多,而且很便宜。”陈崇终于露面了。
“好啊,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入学这么久,我的活动内容就是学习、写信和发呆,而且范围就是三点一线。
我摸摸裤兜里的补贴,它还乖乖地为我所有。我心情大好,屁颠屁颠跟在他的后面。
在熙来攘往的西街入口处,吆喝声、音乐声、讨价还价声混成一片,就像农村周日赶集。便携式小喇叭里不断重复着跳楼价贱卖风衣的好消息:“风衣甩卖,30元一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我被低廉的价位深深吸引,一时竟挪不开步,我从未穿过风衣,我想拥有一件。看见陈崇无动于衷,我轻轻地碰碰陈崇,小声地寻求他的意见:“好便宜啊!才30块钱一件!”
“暂时还是别买吧,我觉得这个质量估计有问题!”陈崇犹豫一下,果断打消了我的念头。
“两个同学,我们家这风衣几乎都是政法大学学生包揽的,质量没有任何问题,春天可以穿,里面加毛衣过冬也没问题。无论面料和做工,都是这条街上最棒的,非常厚实,价格还便宜,我们家在这里做生意多年,凭借信誉依靠回头客……”我转身离开时,小店里热情地走出一位中年妇女,巧舌如簧地将我的脚步重新死死地钉在原地。
“30元钱还是很便宜的吧?”我自言自语,实际上还在征求陈崇的意见。
陈崇不说话,返过身来,上前一步蹲下,拿起衣服就开始拉扯着,检查缝合处是否结实。
“绝对物有所值,我敢保证,这条街上就我们家货最全也最实惠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中年妇女“哗啦”拿下衣服,在我面前使劲抖抖,不问三四就披在我身上,“哎唷,同学你看看多合身啊!你让你的同学帮你看看效果如何?”
她紧接着倒退几步,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叫:“这衣服简直就是给你订做的,别再犹豫了,你们下次过来买我们家东西,绝对给你们优惠!”她边说边扯下塑料袋,不由分说就把衣服卷成团就塞进去,手脚麻利递给我,另一只手则同时伸过来要钱。
面对如此热情的店主,我既无招架之功也无还嘴之力,犹犹豫豫中中就乖乖掏了钱,其实主要的原因,还在于与商场里动辄好几百的衣服比起来,这风衣价格实在太便宜了。
我怀抱着在北京购买的首个大件,喜悦无法用语言形容。西街的吵杂声不再挤入我的耳朵,我只想尽快回到宿舍,安静地独享着拥有自己心爱的东西时的喜悦。
回程时,我走得轻快,心中有爱,不再感觉到北京的寒冷。对于这件花费了我大半个月生活补贴的风衣,我珍惜万分,在宿舍里为新衣服寻找合适的居所也成为头疼的事情,总害怕放哪儿都给弄皱了。
折腾了半天后终于决定挂在床头,每次睡觉前都要用湿毛巾拍打上面的灰尘,轻轻拉扯一下保持衣服的平整。有时候宿舍没人时,我就会做贼似地穿在身上,站在镜子前面扭动矮小的身躯顾影自怜。
有了这件风衣,我对北京冬天就不那么发愁,有时候还很狂地想,你来吧,让大爷看看你有多大的能耐,底气十足甚至是找不到北。
元旦前夕,我把父母加班加点编织的毛衣毛裤都邮寄回家,随包裹邮寄了一封长信。自豪万分地告诉他们,我用部分生活补贴买了一件很好的风衣,质量很好,让他们大可不必担心。
我还告诉他们,毛衣毛裤这些东西基本上都用不上,我妈风湿性关节炎严重,贵州那边又是阴雨一冬天,正好让她穿着保持腿部暖和!北京的秋冬没有老乡的梅雨天气,宿舍也有暖气,操心的事就不要想了!
在信的结尾,我还特别嘱咐,以后给我汇生活费的时候,可以每个月减掉60元,多给我妈买点营养品,因为我每个月有国家发工资的。我特意用了好几个“工资”字样,让父母他们放心有国家在关照着我。
虽然事后证明那件衣服在昌平西街只需一半的价格就可以买到,而且衣服号太大,我穿在身上不像是风衣,更像是古代的长袍,但我还是没有舍得扔掉,毕业时整齐地叠好,和乡井土、乡井水以及玩具小狗一起在旅行包里。
无论过程是荒谬还是精彩,这都是成长的痕迹。